第49章

  言下之意是宋铭川自己要去的。
  他边说边偷偷抬头,果然如他所料,裴晏面色一沉。
  当晚,宋铭川照例待到夜深,才进院中,又瞧见了裴晏。
  其实这几日裴晏是日日在等他的,宋铭川每回都会问裴晏还要问什么。
  裴晏每回都说:没有。
  于是每次宋铭川便说好,再与他擦肩而过关上门。
  如今宋铭川也是站在院中,再一次问他。
  “殿下还有什么要问的么?”
  “以后老师勿要再去这等地方了,”时隔多日裴晏终于开了口,但语调却是不容置喙,面色亦是冷淡,“虽说老师并非皇差,但我等一行并非是来此享乐,还请老师多注意些身份。”
  上来就是毫不留情的指责,似乎是忍耐许久后的发作。
  “哦?”宋铭川听完挑了挑眉,表情便很不好看,“殿下这是在指责为师么?”
  此话一出,空气僵持住片刻。
  “……不敢。”裴晏沉默下来。
  “那就好,臣虽不才,但好歹是殿下老师,还请殿下好生忙差事,莫要总想着指手画脚。”宋铭川打量了一眼裴晏,径直擦肩而过,重重关上了门。
  这声关门声似乎是泄愤,裴晏的表情闪过一丝隐忍,旁边客栈的伙计闻声过来,大气也不敢出。
  当晚,据说四皇子房内砸了一个杯子。
  这些小道消息是瞒不住的,第二日就从客栈与风月楼中流传开,再进入了王总督的耳朵里。
  随后是他冷眼旁观着,这师徒二人跟形同陌路似的,他在客栈看见二人连招呼都吝啬打,每次见到彼此都是面无表情而过,偏偏细看下来,宋大人还像是占据上方的那个,四皇子殿下虽面无表情,但却反倒更委曲求全。
  别的不说,王总督某日来到客栈时,就看到宋大人早早离开,而四皇子殿下目光却一直投在宋大人身上,直到他来了才掩饰般地收回。
  ——京城之中传言,四皇子殿下极其重视他老师,看来还真没有说错。
  后来就连客栈里的掌柜的都知道他们闹了矛盾,平日里也不敢单独提,甚至还有意地“提点”宋铭川,告诉他裴晏往日何时出行,王总督又是何时会来客栈,叫他避开些。
  宋铭川听完以后,就掐着某个裴晏要出门而王总督尚未来到的节点下了楼。
  果然在楼梯口碰到了裴晏。
  裴晏没看见他,正从房门中出来,面色冷淡,外面的阳光好像照不进分毫,他手指轻轻整理了一下袖口,迈步往前,旁边福来低眉顺眼一句话也不敢说,像个隐形人一样弓着腰跟在裴晏身后。
  不仅仅是福来,周围的气氛一整个都是压抑的,洒扫的小厮、平常笑模笑样对着宋铭川的掌柜的都不由自主地恭敬起来,不敢露出一丝神色。
  在这样的环境下,裴晏的眼睛里是波澜不惊的,那双澄澈的蓝眼睛此刻像玻璃珠般,剔透,但空茫茫什么都没有。
  宋铭川其实一直觉得裴晏很有“活人气”,在他面前撒娇得厉害,闹起别扭来不看他的时候也是鲜活的。
  而不是现在这样。
  突然,裴晏神情一动,若有所觉地转头看来。
  四目相接。
  宋铭川清晰地看见,那原本冷淡而空无一物的眸子里清晰地倒映出自己的身影,若冰山消融,万物复苏,那点鲜活的气息好像瞬间被点燃,顺着目光蔓延到了裴晏身上。
  裴晏眼中波光盈盈。
  只一瞬,宋铭川心猛然一跳,他不可遏制地握紧了自己的手,全身血液鼓噪着往心脏流动。
  “四皇子殿下,”王总督的声音从很远处传来,“咱们走吧!”
  马车声、人行走的声音、门扉转动声嘈杂远去。
  宋铭川过了许久才活动身体,此刻他发觉自己的掌心已经出了汗。
  他看着掌心中的汗水,苦笑一声。
  ——有些问题,答案看来已是昭然若揭。
  第44章
  宋铭川收到了一封意料之中的请函。
  “来, 宋大人,这边请!”
  画舫上,王总督笑得志得意满, 引着宋铭川往最大的包间处走, “这艘画舫叫珠翠舫, 正是招待像您这般贵客用的, 宋大人难得应一回邀, 王某自然要招待好!”
  “多谢王总督美意。”宋铭川折扇轻摇, 跟着王总督穿过长廊,不动声色地看了眼天色。
  这几日他在外流连红尘场,又顺坡下驴来了画舫,磨了也快小半个月, 终于勾得王总督下了手, 这王总督的心思如果他没猜错,这画舫上想必就是——
  丝弦之声凌凌,人还未到门口,一股香气便不由分说缠绕着人要进入温柔乡,几名极俏丽的女子婷婷立在中央, 为首那位带着面纱看不清模样, 眉心点痣,眼波流转。
  “宋大人,”王总督眼神极有深意,“这些可都是红钿坊的佳人,您瞧瞧眉心点痣的那位,乃是江南第一花魁采盈,平日极少现身,是宁老特地请来的。”
  果然。
  宋铭川垂眸, 敷衍地笑了笑。
  逢场作戏一事本无所谓,他在现代并非没有营业过,但……
  宋铭川已有几日未再见到裴晏。
  从那日午后惊鸿一瞥窥见裴晏所想,宋铭川整个人都有些恍惚,之后就刻意地避开了与裴晏见面,他真按照之前掌柜说的时间调整了出行,效果还颇丰。
  然而或许是几日没有见到人,如今对上面前这个据说是江南第一的花魁千娇百媚的模样,来不及去欣赏半点,第一反应竟然是裴晏那双眼睛。
  ……也不知道这几日躲着他,会不会又惹得裴晏生气。
  一想到“裴晏”二字,宋铭川的心口便是狠狠一跳,他当机立断把思绪从脑海中极快地清理干净,似笑非笑地看着王总督,“原来王总督说的招待,是指这个招待。”
  “可不止呢!宋大人您且听几支曲解解闷,后头还有,”王总督没看出他的不耐,只见宋铭川没有出言拒绝,便觉得有戏,心下暗喜便让采盈上前,“采盈,还不快给大人倒酒!”
  采盈上前两步,如水般的眼眸与身子便靠来想给他倒酒,宋铭川不动声色地往后避开她的投怀送抱,轻笑一声,“多谢,我自己来。”
  “宋大人果然怜香惜玉,不若再来听听陵州曲?”王总督笑呵呵地拍拍手,一行舞姬款款而入,脂粉气息带着酒香涌入,乐师得了令开始弹奏,江南绵软的小调随着琵琶拨弄,荡人心弦。
  那名叫采盈的花魁就这么顶着所有人的目光坐到宋铭川身边,瞧着他慢慢揭下面纱,对他翩然一笑。
  宋铭川一时惊异。
  因为面纱下花魁的年纪显然不大,还是名少女,而更惊讶的是这少女的鼻梁高挺,颧骨也很高,眼睛虽然是汉人的棕黑,但面纱之下的脸竟然是异国的相貌,就如同裴晏般。
  这姑娘竟然也是混血儿!
  “宋大人,采盈来头可不一般,是南洋某个小国的贵族姑娘,家道中落后随出海的船流落到江南,如今可是有名的红人儿,”王总督见他惊讶,极有眼力见地插话,“宋大人若是感兴趣,不妨和采盈多聊聊!”
  “好。”
  宋铭川恍然回神,不动声色地抽回自己的手臂,“既然采盈姑娘如此来头,宋某先敬姑娘一杯。”
  采盈目光婉转,颇有深意地落在他收回的手上,喝了酒。
  这席间自然是热闹非凡,在热闹的间隙间,采盈突然凑近来,几乎要贴到宋铭川耳朵。
  他轻轻一侧头避开,就听到采盈的笑声与呼吸的热气。
  “大人可是已经成了亲?”
  宋铭川轻笑一声,回头看她,“没有。采盈姑娘为何这么问?”
  “因为大人连手臂也不让我挽,好生小气,若不是天生爱洁,那必然是家中有老虎咯!”采盈俏皮地吐了吐舌头。
  老虎倒没有,但狼崽有一只。
  若叫裴晏瞧见如今这景象……
  他想到那场景,顿时有些头疼,采盈瞧见他神情便抑扬顿挫地“哦”了一声,眨眨眼,“那我明白了,大人必然是有心上人了。”
  她年岁不大,分明还只是个少女,但却像个风月老手般开人玩笑,宋铭川原本郁闷不堪的情绪被她扯回来几分,“何以见得?”
  “因为大人的注意力一点也没有分给我呀,”采盈用指尖在空中画了个圈圈,“您瞧,这艘画舫中的男子,除了您以外,还有谁这么光明正大地无视我呢?”
  宋铭川环顾一周:果然,周围只要是个男人,目光都有意无意地朝采盈看上两眼。
  宋铭川还想张嘴解释什么,然而采盈已柔柔打断了他,“您方才出神了很多次,倘若不是在想事,就只能是在想人了……这样的夜晚,您在这样寻欢作乐的场子里想人,不是心上人还能是冤家不成?”
  ……还真是冤家。
  宋铭川百口莫辩,只能由着她打趣,摇摇头饮了一杯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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