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皇城已经岌岌可危,没有人在意这里多了一具尸首。郗如璧逆着人群,正要回府,忽觉擦肩而过的一人似乎有些熟悉。
  她不由自主地驻足,回头望去。
  那人很快就融入逃难的人群当中,不见了踪影。郗如璧却很确定,刚刚那个人,是郗华容。
  她看到了杨家惨状,她在逃难。
  郗如璧恍惚记起,当年父皇寿宴上,衣着华贵的华容公主献上芙蓉舞,那般骄矜美丽,高不可攀。
  三位公主里,只有她有权有势,有母族撑腰,半生安稳。可她如今也失去了这一切,她在逃难。
  郗如璧缓缓回过了头,自嘲一笑:旁人又能好到哪里去?
  郗月明如今应当很好,但她的苦痛都在前面。自己则是咎由自取,当初不愿远嫁,把和亲之事推给了郗月明,如今也落到了和她一样以亲事谋前程的境地。
  若是郗月明知道她们两个的下场,一定会很高兴吧?
  三位公主命运颠倒,郗如璧只觉得荒谬可笑,本是在胡思乱想,哪成想,念叨的人真的出现在了自己面前。
  逃难的人一哄而散,只有一个身披斗篷的人静静地站在不远处。郗如璧眼睁睁地看着对方取下帽子,露出了自己堪堪还在念叨的一张脸:郗月明。
  第61章 重逢(三)“那我帮你!”
  郗如璧向来深居简出,能不露面就不露面,便是在云郗宫中时,郗月明也没有见过她几次。
  唯一一次记忆深刻的会面,便是她因妧妃一事决心出逃时,慌不择路地闯进了郗如璧清修的小庵堂。
  彼时郗月明蜷缩在庵堂一角,双眼死死地盯着门口。侍卫的呼喊声忽远忽近,伴随着杂乱的脚步声,不断挑战着她脆弱的心弦。
  显然,这里也不是什么适合躲藏的地方,她眼睁睁地看着一团亮光刺破黑暗,门扉打开,有人提着灯进来了。
  绝望如潮水般漫上心头,郗月明紧闭双眼,不忍再看自己此后的命运。然而人声响起,却是一道意料之外的温婉嗓音:“三妹妹?”
  郗如璧素衣广袖,提着灯站在自己面前。
  那一瞬间,郗月明松了口气,恍惚以为自己得救了。这个大姐姐向来不争不抢,慈悲心肠,她甚至不必垂手相助,只肖装作没看见,自己便有机会躲过宋贤妃的追捕。
  然而,郗如璧见状只是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用看待顽皮孩童的语气对她说:“三妹妹准备在这里待到何时?贤妃娘娘找不到你,会着急的。”
  郗月明闻言,欢欣的心情立刻沉了下去,重新归为惶恐。
  她近期与宋贤妃的争执人尽皆知,郗如璧这样说,显然是不准备帮她。
  她苦苦哀求,以为相似的处境能让郗如璧对自己感同身受。何况这小庵堂所处的位置十分偏僻,只要郗如璧不说,没有人会知道的,自己马上就会走。
  郗如璧从始至终都是一副淡漠的神情:“这地方是偏僻,可是,谁都知道是我在此清修。”
  “你若是在这里不见了踪影,我脱不了干系的,三妹妹。”
  “你知道我的难处!”郗月明泪流满面,语气几近哀求,“你只要装作没看见,就好……”
  郗如璧沉默许久,仍是摇头:“我看见了。”
  屠刀挥向的是郗月明,可自己时至今日仍然没有封号,还是空头大公主,待郗月明被榨干了最后一丝价值,之后的事肯定是自己顶上,郗如璧看得一清二楚。
  可在身前尚有郗月明这个更明显的靶子时,祸不临己身,她仍然没有拉她一把的打算。
  “要怪只能怪父皇太过薄凉,没有庇护任何一个孩子。”
  她还有母妃,还有宗族,母妃位份不高,外祖家更是势弱,郗如璧在夹缝中求生,已经是自顾不暇了。若非如此,她一个大好年华的公主,为何总是待在这小小庵堂?
  如今两位皇子分庭抗礼,宋贤妃或是赵德妃哪个都不是她能开罪得起的,郗如璧怎么可能会插手他们的事,干涉一个至关重要的三公主?
  所以,无论面前的三妹妹多么无助可怜,她都要将人送回到宋贤妃处。
  郗如璧缓步上前,亲手打开了庵堂大门:“三妹妹,请吧。”
  ……
  时隔许久后,郗如璧再次看到了她。
  曾经满脸绝望惶恐的人,此刻全然换了风度。郗月明走到自己面前,声音平稳:“我有些事要与你商议。”
  她看都没看赵金甘的尸首,可走近后,看到郗如璧手上的血痕,却是蹙了蹙眉,随即抽出了一条手帕塞给她。
  “訾陬和云郗有世仇,我当年的事也有赵德妃的手笔。”
  郗月明开门见山地道:“如今他们守在皇城中不出来,战事拉锯许久,徒增伤亡。我需要你帮我,打破他们的防守。”
  郗如璧头一次听到这样的交谈,没给出利益许诺,直愣愣便提出要求。她有些想笑,但怎么都笑不出来。
  还有什么比自己更可笑吗?
  可笑自己事事想着外祖一家,战乱时他们却早早逃离,甚至没有给自己传一个讯息;
  可笑自己的公主府被建在皇城外围,既不富裕也不繁华,战起时无数次向赵德妃传信以求搬离,却始终不被允许;
  可笑赵家有那么多青年才俊,赵德妃却偏偏给自己指了一个不学无术的赵金甘,她真的不是故意磋磨自己的吗?
  她笑不出来。事实就是,不必郗月明来提,她早受够了,也早就想这么干了。
  杀了赵金甘是第一步,她还没有想出下一步该怎么走,郗月明便来了,提出的要求正中她心意。
  沉默许久,郗如璧只问了一个问题:“城破的时候,可以把我的母妃带出来吗?”
  郗月明点了点头。
  郗如璧紧随其后,立刻点头:“那我帮你!”
  什么外祖,什么丈夫!郗月明都能毅然接受和亲,孤身远走异国他乡;郗华容也能独自率人守城,把她那个弃城而逃的丈夫比下去,她郗如璧也总要为自己活一次的!
  只要母妃好好的,自己便什么都不顾了!
  “我自问在宫中多年,向来明哲保身,没有伤害过别人,只有在你身上破了这个戒,把你推出去和亲。”
  郗如璧握紧了手中的绢帕:“纵使你现在过得不错,也不是我放下这件事的理由。你说的这件事我知道了,我愿意做,让我去做吧。”
  郗月明沉默了一会儿,仍然只有点头:“那你保重。”
  兄长们手足相残,姊妹们也不亲近。郗如璧有些茫然地看着转身欲走的郗月明,忽觉身边空荡荡的。
  她无法去责怪郗月明,这些事归根结底,错在父皇。
  就像自己多年前说过的那样,他没有庇护任何一个孩子,不光是郗月明,还有自己,甚至还有郗言御和郗言衡。但凡他立其中一个为太子,被立储的早早开始培养势力,不被立储的也会少些妄想,而不是像现在这样,都自命不凡地想去坐一坐龙椅,于是血雨腥风不断,隔个一年半载就要换个朝堂。
  可是他没有,从始至终他只想自己长生不老,当一辈子的皇帝。
  郗月明已经走出了好几步。
  郗如璧恍惚回神,急匆匆地追出去,想就当年的事道个歉。可不知何时,巷子尽头已经站了另外一个人。
  一个高大的男人。
  他身着玄甲,衣裳上还沾着血迹,像是参与此次战事的武人,却不知怎么有空在这里闲逛。此刻正懒散地倚在墙边,浑不在意地啃着不知道从哪里摘来的野果。
  见了郗月明,他立刻眉眼舒展,扔了果子在自己衣摆上擦了擦,随即大步上前:“说完了?”
  “就这么点事,何须你亲自跑一趟?早说我派人过来就是了。”
  此地处于皇城边缘,已经隐隐受到战火波及。訾沭不放心郗月明亲自过来,又不忍将她禁锢在自己身边,便特意陪着一起,远远地看着她。
  好在一切顺利,月儿即便是重逢故人也没有悲戚。他这才松了一口气,欢喜地上前来接人。
  二人的相处极其自然,跟在后面的郗华容后知后觉,恍惚意识到这男人就是郗月明的丈夫,訾陬的首领,更是此次战事的敌军主帅。
  的确是孔武英勇之相,倒不似传闻中那样可怖。更重要的是,如此身居高位的人,也会为了妻子弯腰俯首,轻声细语地和她说话,好像满心满眼都只有着一个人似的。
  郗月明是恬静如水的性子,他便如火一般热烈张扬,不知说了什么话,终于逗得身侧的妻子笑了笑。二人并肩走着,虽无更多的亲密动作,但任谁来看都会说一句浓情蜜意。
  何等天造地设的一对。
  郗如璧呆呆地看着,在二人即将消失在转角处时,她忽然上前一步:“等等!”
  “若是我当初没有求助于赵德妃,没有推脱着不去和亲。”
  郗如璧顿了顿,声音弱了下来,不知道自己是在期待一个怎样的答案:“和亲的人,也只会是三公主,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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