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陈玉容别过了眼,见宋贤妃未起身相迎,自己也实在做不出对郗月明卑躬屈膝的模样。左右宋贤妃说过自己好好待着就是了,她便特意转向角落,避开了行礼。
  “怎么,终于想通了?”
  宋贤妃率先开口,语气中暗含得意。她早知道,郗月明经历这么多事好不容易得到这份安稳,夫妇和睦,地位尊崇,肯定不会轻易放弃。
  她施施然道:“那便先派人找找你哥哥吧。”
  自宫变那日起,郗言御下落不明已经很久了,宋贤妃生怕他落入赵德妃母子的手里,又担忧眼下数九寒天,儿子在外逃亡实在辛苦,还是赶紧找到接来得好。
  “最好是调一支军队,找到以后先将他接来訾陬,休养生息从长计议。”
  说罢,宋贤妃还不忘安抚郗月明:“我看得出来,那汗王很在乎你,你只肖稍稍吹点枕头风,他会同意的。”
  雁儿和乌冷睁大了眼睛,还是头一次见人这么理直气壮。
  “如今看来,你的手段真的很拙劣。”郗月明似乎是笑了一下,“曾经是我被所谓的亲情裹挟,一叶障目了。”
  她缓缓抬眸,语气轻柔一如从前,说出的话倒是凛冽:“我若找到他,只会把他送来天牢与你作伴。”
  “……”
  宋贤妃终于意识到,她此番前来不是为了妥协,立刻威胁道:“你就不怕我告诉你夫君?”
  郗月明神色漠然:“等你能见到他再说吧。”
  宋贤妃的指望,不过是逃亡在外的儿子、以陈家为首支持他们母子的朝臣、以及肯帮他们的自己。如今自己不肯出手,陈家又被灭门,端看他们母子单枪匹马,能搅出什么风浪吧。
  “我来只是为了告诉你。”她顿了顿,非常期待宋贤妃的表情,“因陈皇后重罚伍将军家中长女,且陈家包庇废帝废后,新帝郗言衡已予旨下令:陈家,抄家斩首。”
  郗月明张口吐出冷冰冰的字眼:“陈家没了,你们回不去了。”
  “……”宋贤妃瞳孔骤缩,不可置信。
  监牢内一时间落针可闻,许久之后,才听陈玉容踉跄着跑过来,口中反复呢喃着:“不可能……”
  陈家就算底蕴不足,但毕竟是国戚,他们怎么敢?!她的父亲、母亲、兄长……她还等着他们来救自己,怎么会忽然变成这样?她明明已经成了皇后,为什么会忽然变成这样啊!
  她忽然落泪,捂着耳朵尖叫道:“不可能!你骗我!!”
  宋贤妃同样难以置信,可回神过后,第一反应竟是指着陈玉容破口大骂:“都是你这贱人作死,心胸狭窄,半点都容不下别人,才闯出这等祸事!”
  一开始听说陈玉容在秀女居所干出的蠢事时,宋贤妃当时就头晕目眩,一连骂了好几声蠢货。忍着不发火无非是看在陈家的面子上,如今陈家没了,他们母子又少了一重倚仗,她震惊之余,曾经的怒气也一并喷涌。
  “妒妇!根本不配入主中宫,当初就不该让你当皇后!”
  陈玉容本就因这一噩耗而心神俱震,受她劈头盖脸一顿骂,更是疯狂,冲过去尖叫着质问:“我不配?!”
  “你自己看看,除了陈家还有别人站在你那边吗?若不是陈家,你这辈子都爬不到太后的位置,有什么脸面说我不配?”
  她说罢,又蹲下呜呜哭了起来:“倒是你们空手套白狼,说什么皇亲国戚荣华富贵,你们自己都是过江的泥菩萨,如今害得陈氏一族都给你陪葬了……”
  郗月明看着二人隔着监牢互相指责,眼眸深处,难得挑起些微疯狂之色。
  距离被囚禁在重华宫的日子已经很远了,她在訾沭的爱护下,也有意淡忘从前那些苦痛。可如今里外双方对调了位置,坐在监牢里咒骂的人变成了宋贤妃,曾经的愤恨不甘亦如点点星火重新引燃,让她忍不住大笑起来。
  可敦惯常温婉平和,如今却与监牢内癫狂的二人似乎没分别。雁儿看着有些担忧,连忙给乌冷使眼色,让她去瞧瞧汗王来了没有。
  “你笑,你还笑得出来?!”
  宋贤妃骂完陈玉容,转而又来指责郗月明:“你借着訾沭的威风袖手旁观,你敢让他知道你的过去吗?”
  “他一旦知道,你所有的一切都会烟消云散,没了母族,再被夫君厌弃,你也什么都不是!”
  她面色扭曲,忽而声嘶力竭地骂道:“你这个,当了父亲妃妾的贱人!”
  “……”
  周遭一时寂静,唯有乌冷领着訾沭进来时,那匆忙而凌乱的脚步声。
  郗月明疯狂的笑意还未敛尽,便与他遥遥对视。
  她看到了訾沭震惊难看的脸色。
  ***
  鸿禧二十四年,皇帝病危,但立储的诏书迟迟未下。两位皇子忧心不已,皆开始暗中动作。
  势力单薄的宋贤妃,则把目光再一次落到了郗月明身上。
  皇帝昏聩,病重时更是神志不清,竟然反复念叨着杜姮妃的名字。无人知晓杜姮妃有没有爱过他,但他当年不管不顾地做出掳人回宫这种事,想来也是爱过的。只不过后来被权势冲昏了头脑,临终之际,走马灯中又开始怀恋这份温情。
  宋贤妃便令郗月明扮作杜姮妃,接近病危的皇帝,去取一道立储的圣旨。
  彼时郗月明与她的关系已经岌岌可危,听到这个荒唐的计划更是抗拒。她与郗言御爆发了最大的一次争吵,也拼了全力想要逃出去,却不慎被大公主郗如璧发现,郗如璧自顾不暇,最终还是将她送回了宋贤妃处。
  宋贤妃一如今日这般抛出橄榄枝,希望能放下前嫌重归于好,哪怕是利用也能相安无事。只要郗月明能拿到圣旨,帮助郗言御即位,届时将放她出宫获得自由,脱离棋局。
  于是在皇帝驾崩之前,有了最后一位神秘的妃子,妧妃。
  于是在两位皇子的斗争中,郗言御有圣谕在手略胜一筹,终于成功登基。
  妧妃的身份,则成了一则不可言说的宫闱秘辛。
  事后,仍不死心的赵德妃找到郗月明,告知了杜姮妃和杜贵人的真正死因,郗月明仅存的那点信念也彻底崩塌,与宋贤妃彻底撕破了脸。
  然而那时时局已定,郗月明单凭一己之力已经改变不了什么了。她被锁在了重华宫,宋贤妃甚至没有履行“拿到圣旨后就放她自由”这一承诺,三个月后訾陬求娶,她依然是一枚好用的棋子。
  ——合该被榨干最后一丝价值,然后死在异国他乡的土地。
  彼时心如死灰的三公主状若疯癫,不分昼夜地在重华宫内走来走去,从杜姮妃想到杜贵人,再到无辜惨死的沈卓风和沈家人,浑浑噩噩间,耳边忽然响起了訾陬求娶的议论声。
  她已经彻底厌倦,心灰意冷。无数次想自我了结,又怕死在深宫中的魂魄也不得自由,永生永世都只能在这阴冷的皇宫中盘桓。
  所幸,訾陬求娶了。郗月明依稀听说过,那是一个有旷远蓝天、辽阔草原的地方。
  她主动答应了訾陬和亲的请求,却不是因为喜欢、因为希望,只是为了能死在一片远离云郗的土地。
  第53章 烽火(三)吻去这串咸涩的泪水。……
  訾沭的靴上还沾着积雪,不难看出,他自听到狱卒传话就欢快地往这边赶着来接她了。
  只可惜啊,却让他听到了这样的消息。
  郗月明脸上的笑意还在,重华宫中有很多镜子,她知道这样略显癫狂的笑不好看。可一旦想起曾经那些事,再看到如今沦为阶下囚鬼哭狼嚎的宋贤妃,她就只有这一种神情。
  畅快,疯狂的畅快。
  曾经逼她去做的事,如今又强说是她的过错。宋贤妃妄图以此继续威胁自己,可郗月明却不怕了,她不再受人挟制,可以坦荡地回头看一眼过去,也把这些展现给訾沭看。
  余光里,她看见訾沭一步一步走上前来。
  他的面容冷肃,仿佛在竭力抑制翻涌的情绪。外头的风雪与寒意似乎随他一并来到了监牢,宋贤妃和陈玉容打了个冷颤,不自觉地抑制住声音,不敢再叫喊了。
  訾沭在离郗月明不远处站定,忽然伸手,钳住她的手腕拽向自己。力道之大,令郗月明踉跄着往他怀里扑过去。
  大氅随即兜头盖下,他身量高,怀抱宽广,再拉过大氅将怀中人严严实实地裹着。郗月明鼻尖抵着他的胸膛,周遭尽是他的气息,就宛如船舶靠岸,终于可以落脚休息。
  她缓缓闭起双眼,抬手环抱上他的腰身。
  雪落无声,只有訾沭的靴子踩在雪上时,才会有咯吱咯吱的声响传来。郗月明任他抱着,随着他的步履行进轻轻摇晃,随即伸手将他环得更紧。
  訾沭回到寝宫,将人放下时,才发现郗月明神色恹恹,冰凉的指尖正不自觉地揪着自己衣裳上的装饰。
  “那些杂碎不值得让你记到现在。”
  他亲了亲郗月明冰凉的指尖,随即拢在手里慢慢捂热,声音低沉:“你的债,我会一笔笔替你讨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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