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聂逍垂着眼,说不出什么话,陈秋持看见他近乎难过的表情,心里微微一动,又给他一个笑容:“你说说看,是不是还不如没有那场葬礼?”
  “嗯……葬礼可以有,但不要那样告别。我希望我那把灰,被扬在海里,这样水分蒸发,下成雨,想念我的人会觉得我还在。”
  “你可拉倒吧,要是我,就会想,世界上那么多人都扬在海里了,这哪是下雨啊,下的是杂烩汤吧,砸我头上这两滴,里面有多少你的成分?”
  “要相信缘分,如果能精准地落在你头上,那肯定全都是我。”
  他们相视大笑,笑完又觉得哪里不对,但也说不出哪里不对,说出来了,就真的不对了。
  从紧张里彻底放松下来,陈秋持不由得打了个呵欠。
  “累了?要不把座椅放平,你睡会儿。”
  “不用了。”陈秋持立刻拒绝,“我睡觉不老实,再把你这豪车踹两脚就不好了。”
  “我这不是……”聂逍吞吞吐吐,“这车到我手里,已经是三手的了。我妈那边一个合作方破产,拿来抵债的,她开了一年多,嫌它太长,又想买电车,就给我了。我自己肯定是买不起,甚至以前去省委上班,都不敢开进停车场。”
  “开进去估计会查你。”陈秋持笑了,想起上车前看见它脏兮兮的可怜样子,问,“所以你把它搞得灰头土脸的,为了低调?”
  “嗯。”似乎不太想继续这个话题,聂逍突然问,“对了,来医院之前,帮咱们联系交警那位大叔是谁?”
  “懋远叔,他家住后面,退休之前也是警察。”
  “也是你们本地人?”
  “是啊,他也姓俞,和广乐家是亲戚。”
  “我肯定见过他,但是忘了在哪儿了。”
  “他平时也会在街上溜达。”
  “不,”聂逍笃定地说,“不是在俞湾,是很久之前见过。”
  第22章
  中午,聂逍径直走进者也,打招呼道:“陈老板,吃饭呐?”
  陈秋持闻声回头,笑了。自从送安安去医院后,他们似乎变成了并肩战斗过的战友,颇有些不为人知的亲密感。 “有事?”他问。
  聂逍递过去几张纸:“来发几个通知。一个是春节假期的价格管理通知,字很多但是总结下来就是明码标价,价格变动不能超过咱们景区要求的浮动范围,对,这儿签名;还有这个,环境卫生和食品安全,和以前一样,没有什么新的内容;最后是消防安全,主要是取暖设备要安全合规,我看咱们这儿没有额外的设备,那就没问题了。”
  “我们这儿喝多了只会嫌热。”俞立航调侃道,“那天一大哥,脱得只剩个短袖,过来找我要一桶冰,然后坐那儿咔咔嚼。”
  聂逍倒吸一口气:“吃……冰啊?”
  “是啊,光听那声儿我就起鸡皮疙瘩了。”
  陈秋持瞥了他一眼:“还好意思说,给这么多,他吃不完就拿着玩儿,还往人领子里面塞,搞得一团乱,地上全是水。”
  俞立航大笑:“玩儿呗,热闹热闹。哎,这位老板,是谁说咱们家桌椅又不是纸糊的,弄点儿水算什么。”
  陈秋持无言以对,确实是他说的。见聂逍这么个大高个站在一旁眼巴巴地看他们吃饭,有些于心不忍,于是问:“你饿么?”
  聂逍也不客气:“有点儿。”
  “想吃点什么?”
  “有什么吃什么,我不挑食。”
  “那我们这儿做得最快的是干炒牛河,吃么?”
  “好啊。”
  聂逍顺理成章坐下,环顾四周:“其实你们店的环境很有特点,在古典的外壳里装了一个现代极简风格的内容物,晚上的灯光甚至还有点重工业的硬朗。”
  陈秋持点头:“嗯,立航的审美好。”
  “不过你们这桌椅确实有点过于硬朗了,都是钢铁的材质,有棱有角的,坐着不怎么舒服。”
  “这样可以让人快点喝完赶紧走,太舒服了就会没完没了地坐这儿。”
  “是么……开酒吧和饭店不一样吧,时间长一些,客人喝多一点儿才能再多开几瓶。”
  “喝多带来的麻烦比利润要大得多,我宁愿薄利多销。”
  “哦,倒也是。”
  聂逍一边吃饭,一边悄悄地把洋葱挑出来放在一旁,堆成了一小堆,引起了俞铠的注意,这次他似乎变得体了一些,扯了扯陈秋持的袖子,低声说:“他浪费食物,不能浪费食物。”
  “没事的。”陈秋持把他劝走,转头问聂逍,“不是说不挑食的么,你不吃洋葱?”
  聂逍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嗯。”
  “早说啊,就不给你放了。”陈秋持说完,没注意到旁边的厨子已经皱起了眉。
  “不不不,不放的话味道不对,尤其是豆芽。”
  俞广乐的眉头又松开了。
  陈秋持挑了一下眉:“还挺讲究。”
  聂逍正色道:“我可以不吃,但它不能没有。”
  这就很符合俞广乐对客人的要求了。是的,他作为一名厨师,对客人是有要求的。在者也,菜单上只有简单的粥粉面饭,反正客人也不是来吃饭的,能不饿就可以,而且他会拒绝一切特殊要求,只有心情好的时候才会考虑“走葱”或者“加辣”之类,还得是在陈秋持软磨硬泡之下才能实现。
  就是这么一个倔强的中年人。
  俞广乐高中辍学,外出打工,最初去了浙江一个海滨城市,为了一个自由的航海梦跟着渔船出海,结果晕船晕得厉害,只能辞职,一路南下到顺德,跟一位廖师傅学厨。
  师傅年纪已经不小了,带出过数不清的徒弟,只有俞广乐最入得了他的眼,大概是因为他和自己一样,是个很传统的人。俞广乐笃定师傅说什么就是什么,师傅要求严,他便对自己要求更严,师傅标准高,他就比师傅更细致,师傅说他“硬颈”,他只当是夸奖。
  就像聂逍吃的这一盘干炒牛河,他在那家饭店炒了近十年,从一开始被反馈说“是不是廖师傅休假了”,到最后的“一吃就是廖师傅的水准”。
  年纪轻轻就做了主厨,不是没有道理的,他执着,他坚守。
  后来,自己收了徒弟,也是按照师傅的教法,一板一眼,徒弟是个很精明的人,新想法很多,刚来时会问俞广乐,“如果这样如果那样可不可以”,被厉声呵斥后,便不再问了,乖乖跟在他身边。直到有一天,徒弟用黑椒酱代替生抽,又加进去一些切得很像河粉的鱿鱼片,炒出一盘价格两倍的干炒牛河,顶了他主厨的位置,俞广乐这才知道,自己的“硬颈”,似乎在这个求新求变的环境里寸步难行。
  为了求生,他再次南下,去香港打工,这个传统、执着、有性格的地方和他本人充分契合,在这里的两年,是他人生中的最高光,事业逐步稳定,还遇到了一个女孩,二人结婚不过一年半,疫情来了,旅游业一落千丈。俞广乐花光了积蓄,不再想撑下去,准备回来,但妻子还想要再坚持一下,“你总想着后路后路,可在哪生活不苦呢,你这个死犟的脾气,回家又能解决什么问题,要是回家也不行你还要退到哪里去?”她说,她相信无论在哪,只要坚持,肯吃苦,就没有走投无路的可能性,别说香港这个小地方,哪里都困不住她。
  俞广乐这才知道,他们是两个世界的人,倔强和逃避注定配不上胸怀广阔的人。
  他们很快离了婚,俞广乐一个人回到家乡,从十七岁学厨开始,他用了二十多年践行“性格决定命运”这句话。
  “好吃么?”
  陈秋持的话把俞广乐从怅惘里拉回来。
  “很好吃,虽然每个粤菜馆子里都有干炒牛河,但真的很少有这么标准又远超出标准的。”聂逍赞叹道。
  俞广乐对这个评价很满意,但也知道聂逍客气的成分居多。
  “陈老板,我以后可以来吃午饭么?”
  “当然,付钱就行。”
  这天傍晚,陈秋持帮昭爷爷遛狗,刚过桥,玄骊便飞快地摇起尾巴,小皮鞭似的,抽在陈秋持腿上。他抬头一看,原来是虎子,她在游客中心门口,被聂逍用几张纸卷成的筒状逗猫棒引得蹦蹦跳跳。
  “别逗她了,回头太兴奋又得在家跑酷。”陈秋持笑着说。
  “那我多消耗消耗她的能量,晚上就能睡个好觉。你也能睡个好觉。”
  虎子一看见玄骊,便不再理会聂逍,转而用脑袋去蹭小狗的下巴。在她的世界观里,狗才是她的同类,人类则是另一个物种。
  陈秋持问:“你怎么下班了还不走?”
  “cloudy99一直没开门,这几张通知要等他们签。”
  “一定要签么?微信发给他们不行?”
  “唉,要求‘传达信息准确到位’,要’留痕’,要’责任到人’。”聂逍一脸无奈,“而且明天就要交,我只能在这儿等开门。”
  “差不多也该开门了,一起走吧。”陈秋持说,“你每天重复做这些工作,真的不嫌烦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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