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因着早晨起太早,陈秋持的白天昏昏沉沉,下午,民宿老板赵衍来找他,说妻子有事回老家了,他需要去趟工商局,让女儿在店里待会儿。陈秋持欣然答应,带着安安用俞立航的奶油做冰淇淋。
“暑假这么久,你想不想幼儿园啊?”陈秋持一边搅蛋清一边问。
安安摇头:“不想。”
“为什么呀?不想去跟小朋友们玩吗?”
“家里更好玩,有妍妍姐姐和乐乐哥哥,还有然然姐姐每天都给我不一样的零食,聂逍哥哥教我画画,我喜欢放暑假,暑假不要起早早。”
“暑假那么好啊,那开学了咱也不去了。”
“那不行。”安安立刻拒绝,看来还是个很讲原则的小朋友,她四下张望,问道:“秋持,猫猫怎么还没回来啊?”
“你想找她玩啊,她最近考上公务员了,在对面上班。”
“那你叫她下班回来陪我玩好吗?”
“走,现在就给你叫去!”
陈秋持刚踏上桥,便看到对面二楼窗户探出一颗小脑袋,弓起身子,显然是刚睡醒,张着大嘴打呵欠。安安很兴奋,指着楼上喊:“虎子快下来,快来一起玩!”虎子似乎很听她的话,两步跳下,跑到女孩身边,在她伸出的手上来回来去地蹭,乖巧得毫无底线。
“陈老板。”聂逍在二楼喊了一声,“她刚吃了一整个罐头,可能晚上吃不下多少粮了。”
陈秋持点头:“再这样下去,我就要替她付伙食费了。”
“不用啊,我们是朋友。”
“哦,所以你只是请朋友吃顿饭——”陈秋持一句话还没说完,便看到追着小猫跑的女孩一个踉跄,摔倒在地。
他奔跑过去抱起安安,那张刚才还笑着的小脸此刻毫无血色,呼吸仿佛被钳住一般,急促却无力,嘴唇也以惊人的速度泛起了一层青紫,那颜色在阳光下显得格外刺目。
陈秋持跪在地上,手无法自控地颤抖起来。
第21章
“陈老板,上车!”
聂逍将车稳稳停在陈秋持身旁,声音短促果决。
这时,一位老人穿过人群,冷静地指挥道:“你们先走,别耽搁,我马上联系交警协调。”
聂逍看了他一眼,心头一动——这人眼熟得很,肯定不止一次见过。老人面相严肃,法令纹很深,眉宇间集聚着锐利和坚硬,但此刻聂逍没时间多想,一脚油门踩下去,车子迅速而平稳地驶了出去。
刚到高架入口,身后骤然响起警笛声,一辆警用摩托车裹挟着风追了上来,交警迅速做出手势示意跟随聂逍紧咬其后,呼啸疾驰,不多时便抵达儿童医院急诊,赵衍和医生们早已候在门口。
等在抢救室门口,陈秋持惶惶不安,脑子里冒出了五百种可能性,每一种最终都会指向不好的结果,他甚至开始构思自己用什么样的死法才能弥补,却也知道自己什么都弥补不了。
他想起赵衍夫妻刚来俞湾时的模样,似乎刚从一段伤痛中挣扎出来,整个家都郁郁寡欢。有一次赵静莹去医院,意外遇到感染病例,和门诊病人一起被隔离,恰巧福利院的护理员带着安安看病,他们就这样遇到了命中注定的孩子。
安安的到来彻底改变了夫妻俩的生活,他们乐观开朗,重获新生。
陈秋持始终记得第一次见到安安,她才刚学会走路,话还说不清楚,却抓着他的袖子冲他笑,叫他“呀呀”。他一向不喜欢小孩,却被这个小姑娘的笑容瞬间俘虏。
他紧握住父亲送的手串,笃信它拥有某种神力,在心里对它说:“让她好起来,我愿意用自己换。”
所幸经过抢救,安安的病情很快稳定下来,转到了观察病房。赵衍让他们先回去,陈秋持这才发现自己没有聂逍的联系方式。
他拿出手机,发现一条短信——这年头,除了银行,已经很少有人给自己发短信了。
“陈老板,我去急诊没找到你们,车停在b3的五号电梯口,h011位。”
陈秋持下楼找到车,打开门坐进去,才发觉背上已经被汗水浸湿,全身冰冷。
“安安怎么样了?”聂逍问。
“已经没事了。”
他说完这句话,便闭上了眼,察觉到自己的手在轻微地抖,他握住手串,一颗一颗地拨弄。突然,他的手被另一只手轻轻覆盖,又迅速松开,这一点宽慰和串珠一样,光滑温热,像冬天里捧在手心的,温度恰好的水。
隔了一阵子,陈秋持才开口:“谢谢你啊,医生都说送来得及时,问题不大。”
“后怕吗?”聂逍问。
“嗯。特别怕失去她。”
“你很喜欢她。”
“我是她干爹,虽然她从来都不叫我干爹,她都直接叫我名字。”
“为什么?”
“她说我是她最好的朋友,好朋友之间就是要叫名字。”
“听说赵哥他们原本也不是这儿的居民,你们以前认识?”
“不认识,甚至安安认我做干爹之前,都没说过几句话。我们这儿有个习俗,小孩子体弱多病的话,最好找个身体好的年轻人,认干爹或者干妈。不过有种迷信说法,说被认的那个人会折寿。他们说这事儿的时候我听见了,就直接说我可以,如果他们不嫌弃的话。”
“你不信这个?”
“我信,我只是觉得没必要活那么久,如果寿命真的能分出去,给安安也挺好。”
“你之前说的,那个‘十分钟之后就死了’的人生态度,我不太懂。”
“意外什么时候都有,我想要的状态是没什么遗憾。活着就好好活,死了也不可惜。”
“哦,明白了。”
正聊着,陈秋持手机响了。
“赵哥说让我们先走,不然你先回去吧,我再等等。”
“一起等吧,我没什么事儿。”
突然想起那条短信,陈秋持问:“你们管委会,每个商户的手机号都有么?”
聂逍似乎有些不太好意思:“你的电话,我是在陈小虎的牌子上看见的。”
陈秋持失笑:“陈小虎?怎么还有名有姓的。唉,要不是那个孽畜,可能安安也不会发病。”
“这事儿哪能怪她,意外来的。”
是啊,是意外,可陈秋持总想找个可以怪罪的载体,不能怪人,只能怪猫。
“话说,遇上这样的事,你怎么这么冷静?”他问。
聂逍的笑容不见了:“我不是第一次干这种事儿了,所以很熟悉流程。”
陈秋持注视着他,停车场的灯透过车窗,给他的脸蒙上蓝灰色的图层,显得格外落寞。
“那次,是我外婆,脑梗,吃着饭呢,筷子突然掉了,嘴里正在嚼着的菜一点一点往外漏,说不出话。我那年高二,当时不知道怎么想的,按理说应该打120的,结果我背起她就往我妈车上跑,开出小区才想起来。”
“想起来应该报警?”
“想起来我没有驾照。”
“啊?”陈秋持哭笑不得。
“我当时开到一个十字路口,直接冲着交警喊救命,他看见我后座上的人,就在前面开道,带我去了医院,可能因为我当时已经这么高了,他也没怀疑我年龄,还帮我把车停好,我外婆因为抢救及时,没落下什么后遗症。”
“嗯,确实应该打120的。”
“不过事后我想了一下,120的车开过来,和我开到医院,用的时间差不多,那医院的抢救条件比救护车上的,应该会好一些。”
“也有道理。”
沉默了一阵,聂逍问:“所以陈老板说,人生没遗憾,应该是不怕死的对吧?”
“以前也怕过,现在是不怎么怕了。”
“以前是多久以前?”
“上小学之前吧。”
“哈哈。”
“我妈死了之后,我就不怕了。”
“已经过去很久了,不要这么尴尬。”见聂逍的表情突然变得无所适从,陈秋持微笑道,“我希望我死了之后,能把还可以再次利用的器官捐出去,剩下的给医学院,千万不要给我化妆摆在花丛里,太吓人了。”
“那是最后的告别。”
“我理解的告别,不是那样的,应该就是在这样的楼里,彼此握着手,说总有一天会再见,而不是在殡仪馆的大厅里,那个时候明明就已经说不了再见了不是吗?而且,在心里留下那样的影像太残忍了。哎你家有相册这个东西么?”
聂逍点头。
“我家有一本单独的相册,里面全是我妈,从最开始小时候的黑白照,到后来有彩色的,最后是很多葬礼照片,有一张就是她躺在花丛里。那本相册,我看了不知道多少次,到最后封面都给我翻掉了。”
“太想她了是么?”
“不能说太想,因为当时年纪小,屁都不懂,到十几岁的时候才反应过来,我一遍又一遍地看葬礼那部分的照片,可能算是一种脱敏疗法吧,反复回顾,让自己不那么难受。所以现在想她的时候,一闭上眼,就是花丛里那个样子。不应该是这样的,对吧?我妈妈明明不是那样的,但我记得最清楚的,居然就是那个眼睛紧闭,脸涂得很白,嘴巴和两腮又特别红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