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干嘛?”杜引岁合上荷包,正经脸抬头,“难道我看起来像是要吃掉这个碎了五六个鸟蛋,看起来还有两三个没漏干净的荷包吗?”
江芜没敢继续说话。
倒是前头原本好端端走着的楚秀兰突然回头,先是扫了板车上的杜引岁一眼,而后迅速看向江芜,猛地点了两下头,丢下一个口型“像”,又迅速地转了回去。
江芜:“……”
杜引岁瞥了一眼不说话了的江芜,心疼地将荷包里的东西甩到了旁边的地上,又在小团子的催促下开始给荷包穿布带子。
鸟蛋碎了算什么呢,就是沾了些……不卫生了些,可惜了蛋壳吃了还能补钙呢。哎,这些真是没吃过大苦的人。末世最困难的时候,大家合伙弄死一只变异动物,当场就能趴下来先啃几口,谁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事,只有吃到肚子里的才是真正属于自己的,才是救命的东西。
不过算了。
杜引岁摸了摸小团子的脑袋,她们还会有更多鸟蛋的。
后头板车上的话,秦崇礼也都听着了。初时听着那小杜姑娘不但不劝瑶瑶别爬树,反是教她如何装鸟蛋能在下树时保持鸟蛋的完整时,他是有些想回头的。只是河滩碎石多,他分了多半心思在后头,这头还没回呢,脚就先踩空了一下。扭倒是应该没扭到,就是挺疼的一下,脚底下也瞬间失了几分力气。
就……好像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老了。
算算,他离耳顺之年也不过就差三个月。他又还能护着小瑶瑶……多久呢?
现在,已经不是担心有危险而取消技能的时候了。
秦崇礼忍住了脚下的痛,也忍住了没回头,只不由自主地又想到了那“抱猪”和“跳树”的故事,也许待后面有了条件,他们也该学起来。
想到这两个故事,秦崇礼难免地又想起了范载志。
范载志年少时是草根武状元出身,而后驻守大昭西境凉州,在与西边的漠西几度摩擦的战役中立了不少军功,靠他自己一路升到了正四品的忠武将军。只是,就在他前程一片大好,便是封疆大吏亦指日可待时,他为了水土不服的妻子,想方设法地调回了京都,而后更因妻子有孕,屡屡告假……虽压着线没有什么违反军令之举,但是当时他京中的上峰极看不惯这种恋家的儿女情长之举。于是范载志的仕途,停在了有名无实,手无军权的忠武将军许多年。
当年范载志被皇帝钦点为太子武师傅,似迎来了新的起点。
只是后来谁都没想到,范载志仅上任一日,便被迫卸任了。
秦崇礼是文官,这几年又逐渐远离了政治中心,与只当了太子一日武师傅的范载志并无什么交集。
一直到……
去岁,太子要去丰州赈灾,范载志受命护卫左右,押运赈灾物资。
秦崇礼左思右想,协礼登门,想试探一下范载志的态度,窥一窥他是否对十多年前那仅上任一日的事,是否对太子有所积怨。
还好,范载志的性格与他的长相无异,五大三粗十分豪迈,一顿酒水下肚,便拍着胸脯连连应承必会将太子好好带走,全须全尾带回,一根毫毛都少不了。
结果……人是一根毫毛都没少地回来了,名声却没剩多少了。
河滩上的碎石很多,软底布鞋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凹凸不平的陷阱上,时不时还硌着脚底的水泡,非常疼。
秦崇礼一步一步木然地随着队伍走着,似是被这些连绵不断不知何时才能消失的碎石磨平了脾气。
只去岁,他还不是这般。
比起太子完成赈灾任务的消息先传回都城的,是太子识人不清,良莠不分,以恶为友,近墨者黑的“新名声”……
“新名声”盖过了太子在丰州的努力作为。
甚至,那些有着实证,带着民声的声音一直在京中持续回荡,便是太子从丰州回到了都城,也没有停止。
随行赈灾的官员,都有封赏。连久在四品忠武将军之位的范载志,回来之后都拔成了从三品的归德将军。唯独太子,无赏,只是……也并无斥责,至少在朝堂上是如此。倒是符合皇帝一向的偏心。
秦崇礼第一时间杀去了范载志的府上,只是……迎接他的,是比他气得还狠,还怒其不争,气得恨不得躺在地上翻滚的范载志。
按范载志的说法,太子在去丰州禾乡的路上发现了他们带着的赈灾银粮出了问题。上报是上报了,但朝廷办事总是很多程序,从调查到重新拨放耗时太久,而他们当时已经遇到了几小波水灾流民,若赈灾不能及时开展,大批百姓离乡逃荒,那么丰州全境,乃至丰州以南的都城都会有麻烦。
太子在与随行的范载志他们商量后,决定继续前往禾乡,差的那些赈灾银粮,就在途中边走边征集。只是,征钱粮,并非那么好征集的。派出随行人与商户接洽几次失败后,太子决定宴请当地商贾,并为捐献钱粮的商贾亲笔题字。
等于……是太子卖字征钱粮了。
此举,也不是不行,就当是给积善人家的赏赐了。
只是,在列宴请名单时,太子和范载志包括其他几名随行官员意见相左了。
当然,最终他们这些随行的,还是没争过太子,任由太子搜罗信息后宴请了当地有钱但名声不佳的商贾。
并且,一路走,一路宴请商贾题字,请的不是曾经被庄农状告随便加租压榨农户的,就是曾纵马入市撞伤过不少人的,要不就是店铺缺斤少两以次充好的……各有各坏,千奇百怪,唯一相同的就是这些人都有钱有势,在本地也有官府路子,虽然曾经被告,但从未被告成功。
“积善人家”“瑞气临门”“锦绣华章”……一幅幅太子亲提的字送出,一箱箱的银粮搬入。
队伍到了禾乡,队伍里用来赈灾的东西已经超出了离开都城之时,但是……不止是他们路过的地方百姓,甚至是他们本身的队伍里,知道太子是为了筹措赈灾物资的队伍里的人,对太子的行为也都是不解甚至厌弃。
毕竟,也有好好做生意的商户有钱啊,人也愿意给啊,怎么偏偏得选那些名声差的,怎么的……黑心商人的钱更香啊?这太子亲笔的字,代表着荣耀与赏赐的字送到那样的人家,随行的人都觉得丢脸。
范载志气得一边锤桌子一边说完了赈灾路上太子的独裁,本一肚子打上门去的秦崇礼也……只能把肚子里的气自己咽了。
自然,后来再在宫中见到那时还是太子的江芜时,秦崇礼亦问出了不解。只是当时江芜的解释十分苍白,只说与其收好人的钱,不如让坏人出些血。
这样的解释,若是一个无知小儿说出,秦崇礼能夸他一声嫉恶如仇。但是这是太子啊,代表着大昭未来的太子啊,那么一点钱,就能买下他太子的名声,甚至是他的脑子吗?
那时,秦崇礼只恨自己一月只能入宫授课一次,又被规定了只教授他分配到的孔孟之道,诸家家训,仁礼之说……又恨自己总担心皇帝并非真正放心和接纳自己,只做自己分内的教授,很少主动过问太子的其他课程,也不知这些年分配到其他内容的太子少傅,侍读,侍讲每个月都在教太子什么。
只是,当秦崇礼把丰州的事情掰碎了与当时还是太子的江芜说了一遍后,对方好像听懂了,又好像并不在意的样子,让他更气了。
这一气,就气到了十日前的宫宴。
当太子的女子身份被一碗汤揭穿,比起生气太子的隐瞒,秦崇礼的第一反应竟是了然。
在那个帝王暴怒,群臣震惊的瞬间,秦崇礼却突然明白了,去岁太子为什么只给那些黑心的商人跋扈的富人题字……
是因为,她一直担心,会有这样的一天。
即便会背负无识人之能的评价,同流合污的恶名,她也不想连累真正的积善之家。
秦崇礼踩着河滩碎石,今日的路很难走……却难走不过江芜从前走过的十八年。
也许……秦崇礼缓缓抬头看向远处的树林。也许范载志当年该与江芜说一个“种树”的故事的,那么她可能,能在从前的某一天,或者未来的某一日,真正地逃离也说不定。
只秦崇礼不知,至少在此时,推车行于他身后的江芜一点都不想逃离,正蹙着眉头看板车上的杜引岁往那伤腿上倒药粉。
受伤的人,倒药倒得一脸平静,后面推着的旁边坐着的,一大一小倒是看得龇牙咧嘴,抽吸不已。
“还剩一包药,还能换一次,下次就明天早上吧,我来帮你换。后面看能不能经过城镇,看有没有机会再买点。”江芜看了一眼板车上空了的药包,又看了一眼旁边鼓着腮帮子,正在努力给包裹伤口的布条打结的小团子。
杜引岁点了点头。
其实只要有足够的食物,她的伤就会自然变好,这个伤药是锦上添花,倒是无谓把那三桥驿婆婆给的两个银角子用在买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