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要知道这个长着一张利嘴的小骗子就没几刻嘴是闲着的,要么在吃东西,要么在说话,要么两者同时进行。
  晏元昭的脸色不自觉沉了下来。
  阿棠吃完糖葫芦,拇指和中指拈着长长的竹签,百无聊赖地转着玩。
  她确实没什么和晏元昭搭话的心思。
  半个月来她和晏元昭同行同住,他几乎是她唯一的说话对象。她习惯了在她叭叭一堆后,他出言讥讽和批评,也习惯了他简略的回答和命令式的语气,更习惯了他动不动降临的沉默。
  但今天和陆子尧相处一天,阿棠恍然发现,原来和正常人聊天是这样的,有来有回,有理解,有认可,不由心有戚戚。买糖葫芦时原本还想给晏元昭带一根,也作罢了,反正他不会感到欢喜,还可能会嫌东西不干净。
  这一回来又被晏元昭莫名质问几句,更是心灰意冷,懒得开口。
  最后还是晏元昭打破沉默,“你在外面抛头露面一整日,知不知道很危险?万一云岫也来了庆州,你被她看到怎么办?”
  阿棠懒懒地道:“城里人那么多,才没那么容易被看到。而且就算有危险,还有陆先生呢,他武功可比你还厉害。”
  晏元昭气闷更甚,未料又听女郎添了一句。
  “再说你查案子又不带我,我没事干,不出去玩,难道要待在官舍里长蘑菇么?”
  晏元昭未舒开的眉拧得更紧,他对她够纵容了,前事一笔勾销不说,也没再关着她。她却毫不领情,他问她一句,她顶回三句。
  两人又僵了一会儿,阿棠已把竹签子玩得掰成了八段,看晏元昭又低头读起了东西,比她还气定神闲的样子,心觉没趣,站起闷闷道:“没有别的事的话,我先回去了。”顿了顿,“你晚上早点回来罢,公事要紧,睡觉也挺要紧的。”
  说完就往门口走。
  “回来。”
  阿棠脚步一停,回头看他。
  暮光里送来男人沉稳可靠的声音。
  “我要去一趟李氏木坊,你跟我一起吧。”
  ......
  李氏木坊离州衙不远,步行两刻便到了。
  木坊位于僻静之地,邻舍稀少,昨晚经过官府查封,周遭更罕见人烟。迎街挂着的幌子颜色发暗,在昏黄的暮风里憧憧摇晃。
  守在门口的两名皂隶看见巡察使,低头行礼后解钥开门,延请入内。
  进门是影壁,绕过后进一道小门,即见四四方方的天井。靠墙的角落堆积着一些未完工的木件和锯子等工具,还有几块亟待加工的木条木板,看得出来,已被皂隶清理过一遍。
  阿棠走到中门,探头向后院望了望,“这家木坊真小,才两进院子。”
  从木料的存放,到木件的加工制作售卖,再到匠人的吃住,都要在这两进院里进行。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晏元昭今天翻看的木坊账本和审讯结果都告诉他,这间木坊确实是在做木件生意,进出都有账目可循。
  且木坊年头不短,已有三十多年历史,几年前才被转手给李氏兄弟。好几位匠人在此做工数年,都是老实巴交养家糊口之人,只管埋头做活,并不知拉运装卸的木材与木件里匿藏兵器,对于木件运到河边后将销往何处,也不知就里,道是皆由李氏兄弟负责。
  “我们要来找什么?”阿棠站在庭心,对着打开各间屋室查看的晏元昭道。
  “找玄机。”晏元昭从堂屋出来,“这里藏匿过大批兵器,定然有痕迹留下。”
  “这么小的地方,放木头都够呛,还能放得下兵器,也是奇了。”阿棠道。
  这也是晏元昭疑惑所在,木坊每十天拉一次木头回来,但相隔数月乃至半年才往外运一次。期间运回的兵器暂时寄存在这里,不仅能找地方放开,还能不被人发觉,要知道木坊人多眼杂,还时不时有客人来此定制木器。
  “这几间是库房吧?”阿棠站在东厢朝南一间,扯下已被皂隶砍断的锁头,向里头张望。
  “进去看看。”
  里间光线昏暗,零星放着木案木几木窗等成品,四壁井然,尽收眼底。两人在里头转了一圈,没有发现异常,刚跨了门槛出来,忽听得一声中气十足的呼喊。
  “晏大人!”
  岑义一身墨绿官袍,大步流星走来。
  “岑刺史?”晏元昭微讶。
  “真巧,巡察使也在这儿。”岑义拱手解释,“经昨晚一遭,下官想到治下发生此事,内心甚是不安。畏罪潜逃的两位木坊老板,下官已加派人手搜寻,这木坊呢,下官也觉得有必要再来查探一番,兴许能找到蛛丝马迹。”
  “岑大人州务繁忙,还能亲自来关心此事,十分不易。”晏元昭道。
  岑义苦笑,“让您见笑,下官已有失察之罪,岂敢再疏忽大意,坐视不理。”
  说着,两人走进东厢另一间库房。
  阿棠和岑义带来的一名小厮也跟着进去。
  这间房装的是木料,木香又厚又陈,扑面塞鼻。粗长的木头贴壁摆放,地上亦滚落着不少,时时绊人。
  “晏大人,”岑义道,“你说他们把贪昧的兵器混在木料里运送,会不会还有些遗漏在这里?”
  晏元昭微微颔首,刺鼻的木头味道让他眉头蹙起,举袖掩鼻。
  衙役已搜罗过一遍,但做事不认真细致,没发现遗漏,也是有可能的。
  岑义当即命随从清开一壁的木料,沉重的木头搬下来,飞出些许木尘,晏元昭悄悄拉着阿棠退后,站到另一壁木料少的地方,打量着四周。
  “大人,这有道门!”
  那小厮清着木材,忽地惊喜大喊。
  三人忙定睛看去,只见那原本被木头挡住的灰墙上,竟现出一道长六七尺宽四五尺的铁门,门上沾着轻微的红锈,没挂锁,由一道门闩卡牢。
  “这很可能是一间藏兵器的暗室!”岑义分析道。
  晏元昭和阿棠对视一眼,也作同样之想。
  小厮拔下门栓,向外一拉,厚重的铁门缓缓打开。里头并非是众人想象中的一间隐藏库房,而是一条幽深的狭道,比门宽一些,黑咕隆咚的,看不清里面有什么。
  “取盏油灯来,进去探探。”岑义吩咐小厮。
  不一会儿小厮拿来灯,抬起打着哆嗦的
  腿,往里迈了几步,又哆嗦着出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大人,里头又黑又不见底,小的怕啊......”
  “不成器的东西!”岑义踢了他一脚。
  小厮哎呦叫唤一声,捂住嘴蹲到角落,一副吓怕了的样子。
  晏元昭轻叹口气,拿起被小厮放到地上的灯,“我进去看看。”
  “晏大人好胆量,老夫也跟你一起。”岑义大声道。
  晏元昭点头,低声对一旁的阿棠道:“你留在外头。”
  “不,我也跟你进去。”阿棠小声道,语气执拗。
  晏元昭微作犹豫,还是同意了。
  那小厮机灵,又找了一盏油灯过来,晏元昭与岑义各手拿一盏,俯身进门。
  “你守着门。”岑义进去前,嘱咐小厮道。
  狭道的宽度刚好容纳两人并排,晏元昭一手拉着阿棠手腕,一手提着灯,岑义跟在他们身后。
  灯仅能照亮前方一小片地方,确如小厮所说,长而不见头。地与墙面都铺了青砖,如同墓室一般考究,显然精心修缮过,骇人的气氛因而减淡不少。
  密道并非水平,而是一道向下的坡路,走在上面隐隐有前倾欲坠之势,几人的步伐不由自主地快起来。
  约莫走了十步后,晏元昭余光看见身边靠墙的地方有物隐隐反照出光点,不由停住步子,俯身拿灯照去——竟是一件铁制胸甲,被人遗失在道旁。
  “定是军器坊造的兵甲,我们找对地方了。”岑义喜道。
  “不错。”晏元昭捡起胸甲,里外翻看寻找军器坊的铭文标识。
  身旁的岑义忽地调头大步折返,边走边道:“晏大人,那边也有一件,刚才我们都没看着!”
  晏元昭和阿棠仔细查看着胸甲,远远应了岑义一声,没有回头。
  “在这里。”阿棠眼尖,手指胸甲内侧底部一列蝇头铭字,“圣平二十四年庆州作,真的是——”
  “咣!”
  尾音被一声巨响盖过。
  晏元昭猛地扭头回望,来时的密道上空无一人,尽头铁门闪着森寒的光。
  咔嚓一声响,是门闩被推上的声音。
  “他把门关上了......”阿棠难以置信地吐出话来。
  晏元昭拉着阿棠快步走上坡路来到门前,大力推了一下,铁门丝毫未动。
  “岑大人,你什么意思!”
  “晏大人,你别怪我。”岑义粗厚的声音从铁门另一端传来,显得苍老又渺远,听不甚清,“你不该来庆州,更不该来李氏木坊。”
  “原来一切都是你的手笔。”晏元昭冷冷道,“把门打开!”
  岑义沉声道:“我好不容易把你骗进来,不可能放你出去。晏元昭,你好好待在里头吧。你放心,老夫敬你是个忠臣,过段日子会来帮你收尸,好生安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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