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沈府理亏在前,拦不住他,被迫绑在这条贼船上。晏元昭我行我素,对谁都不假辞色,可沈家不是,沈家人讲体面,讲礼貌,面对旁人的好奇和关心,沈家人无法装聋装瞎,只能硬着头皮承认,是,沈家女儿自嫁进公主府便一病不起,福薄命舛。求医问药?当然,公主府找遍了名医,可惜都束手无策。具体生了什么病?怪病,一两句话说不明白,晏御史最清楚,去问他吧。
  两个小姑娘已经很久没问过宜棠姑姑的事了,宋蓁以为她们早将她忘掉,原来并非如此。
  她踌躇片刻,决定不再遮掩,“她的病情如何,我也不是很清楚。晏御史不愿与我们家多往来,也不让我们去探病。都说泼出去的女儿嫁出去的水,更何况她只在咱们家中待了两三个月,不算沈府正儿八经养大的娘子,你们不要再惦记她了。”
  这话说得很重,阿瑾听了难过,“可是小姑姑是很好的人,我和阿瑜很想她。”
  “她会拿各种各样的零嘴儿给我们吃,还会变戏法!”
  “我们怎么闹她,她都不烦。”
  “新嫁来的婶母和她一般大,就不太愿意搭理我们。”
  两个小姑娘你一言我一语地说起来。
  宋蓁再次叹了口气。
  晚上沈宣回来,宋蓁叫乳母把三岁半的小儿子牵来,同父亲说话。
  沈宣逗弄了一会儿幼子,过
  来陪她。宋蓁把白日里和女儿们的对话告诉他。
  提到当年以一己之力骗过整府人的女骗子,沈宣不由愠怒,“巧舌如簧,收买人心,阿瑜和阿瑾险些叫她给带坏了。”
  宋蓁在镜前卸妆,慢慢道:“其实抛开她的身份不提,她性子蛮好,嘴很甜,又爱笑,和她相处起来很舒服。”
  “怎么能抛开身份不提?她可是骗子,她展现给我们的都是假的,假的!”
  宋蓁不再说话。
  全是假的?也不见得。
  起码假小妹为她求的生子符是真的。
  她如愿以偿生了一个小子,在沈府站稳脚跟。沈执柔如何责骂她,她都不怕了。
  这一点,她真心感谢那个女骗子。
  第72章 难为水“你难道没有拿钱?你难道是真……
  秋风猎猎,古旧路亭立于道旁,泛黄的酒旗迎风招摇,呼啦啦地响。
  亭里摆了数张桌几条凳,其中一半坐满客人,吃着热气腾腾的食物,大碗喝着粗酒,浓郁的味道飘出亭外,直往过路人鼻子里窜。
  “店家,来两碗羊肉汤,两份蒸饼!”
  清脆的女声顺风传来,经营食摊儿的老妇人忙出来招呼客人,见是个眼睛圆溜溜的小子,旁边还有个表情严肃的英俊男人,虽有些诧异,仍笑容满面道:“好,您二位先坐。”
  却见那男人垂头低声对那小子说了句什么,随后女声再次响起,“老人家,羊汤不用两碗,一碗就够了,麻烦啦。”
  老妇人对着这双明眸宽和一笑,径去准备饭食。
  阿棠和晏元昭走到角落里的一处位置,她用手帕将桌椅仔细抹过一遍后,晏元昭轻轻一拂袖——这个动作因为他穿的是粗布麻衫而略显奇怪,而后优雅坐下。
  阿棠在对面入座后,手撑桌几,脑袋探到晏元昭跟前,“羊肉汤这么好吃,你怎么不要啊?”
  “坐回去。”晏元昭先叱了一声,等女郎身子缩回凳上后,才道,“不干净。”
  “这么多人都吃呢,怎么会不干净。”阿棠小声劝道,“晏大人,你就别讲究这些了,白羽又不在,没法给你变出精致的吃食,这一路上只有这样的摊子,你不吃的话,待会儿怎么有力气赶路啊?”
  “你肚子不疼了?”
  阿棠被他一句话噎回去,颇觉好心错付,恰好这时羊汤与蒸饼端上,大片的羊肉浮在撒了碎绿胡荽的汤汁上,鲜香肥厚,见之落涎。她本就身子酸乏,又行了大半天路,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当即拿起筷子开动。
  她吃得很快,认真且用力。每口下去,连汁带肉,满满当当,两颊鼓起,咀嚼得十分生动。一口咽毕,下一口旋即跟上,没有任何空当。
  晏元昭看着她干劲十足的吃相,再看手里味同嚼蜡的蒸饼,更觉难以下咽。
  这么市井气的一个女泼皮,当年是怎么装出来的闺阁沈娘子?
  阿棠连肉带汤吃完一碗,抬头看见晏元昭慢条斯理地吃着饼,斯斯文文不露齿,感慨道:“我都饿得像只鬼了,你在这种乡野食肆还能吃得如此优雅,我真佩服。”
  晏元昭眼神幽微。
  优雅么?实是因为这饼太难吃了。
  阿棠似是也看出蒸饼味道不佳,他吃得勉强,扬手叫老妇人,“不好意思,还是再来一碗羊肉汤吧。”
  “我说过,我不吃。”晏元昭重重强调。
  阿棠脸上飘出一丝尴尬,“我不是给你叫的,是我还想再吃一碗......”
  晏元昭:“......”
  第二碗送来后,阿棠三下五除二干掉大半碗,拿起蒸饼撕成小块,蘸着剩的汤汁吃。两张饼很快下肚,她双手捧起海碗,头埋进去,扫碗底最后一口汤。
  ——像极了猫儿探头进碗盆吃东西的样子,连吃完舔舔嘴唇的餍足也像。
  晏元昭不知不觉看着她出了神,半天没吃一口蒸饼。
  他不防对面人忽然抬头,也提到猫。
  “我想问问你,梨茸这几年怎么样呀?有没有更乖一些?”
  她吃饱后双眸晶晶发亮,气色比之前难受时好得多了。
  晏元昭垂下眼睫,淡淡道:“梨茸死了。”
  “啊?”阿棠吃了一惊,“怎么会?因为什么死的?”
  “生了病,没熬过去。”晏元昭语气平和,“三年多以前的事了。”
  阿棠眼里的光黯下去,“太可怜了,梨茸那么可爱,年纪还那么小。你当时一定很难过。”
  她想安慰一下他,但是发觉他对她的安慰无动于衷。
  是了,她在他眼里无情无义,他恐怕觉得她在惺惺作态。
  阿棠装作没发觉,轻声问:“你这么喜欢猫,有没有再养一只呀?”
  “没有。”
  “哦……”
  阿棠看出晏元昭不想多言,但拿不准是他不愿提猫,还是没兴趣和她聊天。这一日来晏元昭对她的态度稍有好转,他不再动辄叱骂她时,她是很想和他多说说话的。
  毕竟路长人困,风萧马疲。
  又毕竟,他是晏元昭。
  好在晏元昭又开口了。
  “我非是喜欢猫,而是喜欢梨茸罢了。别的再好,也不是它,这辈子我不会再养狸奴。”
  阿棠眨眨眼,十分善解人意,“我知道,这叫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晏元昭笑容薄淡,“原来你还知道一点诗词。”
  他怕不是想起当初长公主寿宴上对诗的事了?
  阿棠给自己正名,“我不擅作诗,不代表我不读诗。我阿娘读过很多书,她给我开蒙,教我诗书经义,我虽是个小混混,但在小混混里头,已算得上大文豪了。”
  晏元昭微感意外,“令堂听上去出身不凡,却遭困流落,这是何故?”
  大周平民百姓,识字的都不多,能读得上书的女子,更是凤毛麟角。
  “不知道,我先前说过,我阿娘<a href=https:///tags_nan/shiyigeng.html target=_blank >失忆了,过去事情忘了大半,就是想起来也不愿和我说。”
  晏元昭深深看她,“令堂教你识文断字,使你知礼明义,可你却怎么走上歧路,成了鸡鸣狗盗、贪财无义之徒?男盗女娼,你都占了。”
  阿棠干笑两声,“那确实怪我,怪我不乖,害我阿娘死得早,没能在我踏上歧路时拉我回来。”
  晏元昭皱眉,她的表述怎么听起来有些奇怪。
  “不过——”女郎又道,“我阿娘就算活着,应该也拦不住我,我肯定要给她挣大钱,带她过上好日子的!”
  说得颇为豪气。
  晏元昭把手里半块饼往盘里一放,语气里含着些许失望,“我还以为你幼失怙恃,孤苦无依,生活所迫,才不学好。现在看来你完全是私欲作祟,天生如此。”
  阿棠这一回懒得辩了,连她自己都觉得他的话挺有道理。不因为私欲因为什么?世上哪个人行事进止不是因为私欲?
  她想要很多很多的钱,想要尽情吃,肆意玩,赏江南月,折东都花,骑最快的马,喝最烈的酒,交最仗义的朋友。
  她就是因为这些欲望而活着的。
  比她欲望肮脏的人多的是,她利用他们的欲望满足自己,有什么不行呢?
  “没错。”阿棠脸上窝出一团模模糊糊的笑,“晏大人,你生来要做万民敬仰的好官,我呢,生来就要做坑蒙拐骗的江湖小混混,你说这是条歧路,可对我来说,这是条阳关道。我们各走各的道,如此罢了。”
  她慢声细语,语气坦然好似天经地义,以至于让晏元昭觉得,他三番五次指斥她目无纲纪、胡作非为是件很可笑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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