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晏元昭嗯了一声,示意他继续。
  裴简坦承,“实话说,你我相交之前,我也是那些人之一。”
  晏元昭轻哼,“我不意外。”
  裴简笑得豪迈,“你样样都行,我偏不信这个邪。当时官学科目由五门增至八门,我和几个同窗打赌,赌新增的那三门,你不可能也都得甲首,要是你得了,我就把我的宝贝输出去。”
  “无聊透顶。”晏元昭点评。
  裴简不在意,“结果不用说,我输了,我价值连城的宝贝也离我而去,落到了陆家三郎手里。可我舍不得啊,我就想法子和陆三郎做交易。那小子没出息,想看看宫里的公主什么样,嘉柔那时候就对你很好奇,我假称带她来见你,把她诓出来和陆三郎玩了半天,顺利拿回了宝贝。”
  话音刚落,一道雷落下来,屋内刹那雪亮。
  沈宜棠寻了一圈钥匙无果。
  不在书房,也不在卧房枕下,他又能把钥匙放哪儿,放身上?
  他的腰带她摸得七七八八的,没钥匙的影儿啊。
  她凝着脸在房里踱步,梨茸也煞有介事地跟在她屁股后头转悠。
  沈宜棠抓了抓头发,抱起梨茸塞进角落里的软垫,“乖一点,别乱窜。”
  梨茸蜷缩进去,呜了一声。
  沈宜棠心不在焉地摸着梨茸身上的软毛,眼睛在书房四壁游着,游着游着,手也跟着游起来,触到软垫边缘时怔了一怔。
  公主府连猫窝都做得精细,还带夹层的。
  沈宜棠手比脑快,念头还未转来,手指已窸窸窣窣钻进去,横撞上一块冰凉。
  她心砰砰跳,小心把手拿出来,并起两指拈的凉津津细条条的什物,可不就是一把钥匙!
  晏元昭叹了一口气。
  “我明白了,你要送我的礼就是这件宝贝,定然不是什么好东西。”
  “你这话可太不中听了。”裴简从怀里掏出一样由褐色麂皮包着的物什,向晏元昭一呈,“按理我该在成礼时送,可那就太晚,派不上用场了,所以我冒雨赶来给你,你笑纳吧。”
  晏元昭没伸手,“不纳了。既是你的宝贝,何必割爱?”
  “别啊,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从你刚才说的话来看,不是春宫就是男女行房用的助兴之物,我没猜错吧?”
  裴简笑道:“真瞒不了你,是春宫不假,一整本呢,市面上弄不到的好东西,你即将新婚,必然用的上。”
  晏元昭懒得听了,“你要没别的事,带着你的宝贝走吧,趁这会儿雨不大。”
  他朗声唤白羽进来。
  裴简将东西往案上一放,苦口婆心。
  “明光,你别拒绝,这事看似简单,其实内里也有学问。你看你家里没通房,你也从来不去秦楼楚馆的,对春宫更是嗤之以鼻,人再聪明也难擅此道,你门门功课得甲首,难道这一门就不争一下……”
  晏元昭拿起麂皮包裹,动作干净利落地揣进裴简衣袋,将人往打帘进来的白羽方向一推,“白羽,送裴世子走!”
  窗外雨丝漫天,极目不见人影。
  咔嚓一声,莲花锁迎钥而开。沈宜棠愈到紧要处愈冷静,无声地拉开抽屉。
  映目是那本由她手递还给晏元昭的琴谱。
  她手指停了停,慢慢拨开琴谱,宛如拨云见日一般,看到了安静躺在下面的那样东西。红漆漆的皮,薄薄的脊,半旧不新的样——价值五千金的账簿。
  沈宜棠心头一喜,赶忙拿起来翻看。
  数页翻过,女郎两弯远山眉不自觉地蹙起。
  又一闪划过庭院,白光再次劈亮斗室,刚好照见沈宜棠煞白的脸。
  第41章 情意浓热情而冒失地送上她的唇。……
  昨夜急雨惊雷来势汹汹,但只横气到二更天就散了。
  骄阳烘烤一整个白日,把地面烤得干透,意犹未尽将落未落,缩成金红一团散射万丈光芒。碧纱窗上映出一道红影,连带着窗下静坐的女郎腮上也亮亮堂堂,平增妩媚。
  “你今日怎么突然安静了?”晏元昭放下纸笔,不经意地走到沈宜棠面前,“在想什么?”
  沈宜棠心思不定。东西在手,后日她借着回沈府的机会拿去交差,换了酬金打包袱跑路,再也不做见鬼的沈娘子。
  她也不怕晏元昭发现账簿失窃,在他怀疑她之前,她自信能够逃之夭夭。
  但内心还是晃晃荡荡的。
  “什么也没想。”她换上笑脸嗔道,“我总担心自己没话找话吵到你,但我安静了郎君又不习惯,看来你还是喜欢我吵一点。”
  晏元昭当然不认,“我是怕你有话不说出来,憋坏了。”
  沈宜棠当真想起一个她憋了很久的疑问。
  “话说,为什么我每次提起琴,郎君都闭口不谈,表现怪怪的?这个问题在我肚里存了好久,憋得我难受死了,现在我们快要成夫妻了,应该可以告诉我了吧。”
  晏元昭有些意外,微怔一瞬后道:“原来你好奇此事,与你说了也无妨。我自幼随父亲习琴,但十四岁后就不再碰了,这其中原因——”
  沈宜棠来了兴致,从琉璃盏里摸了枚红皮荔枝,边剥边听。
  晏元昭停了停,直言道:“与父亲的去世有关。他并非外界所说的暴卒,而是死于凶杀。”
  沈宜棠轻轻地“啊”了一声。
  “有一晚,父母在座,听我弹奏新学的《南风曲》,忽然一位蒙面凶徒手持利刃闯进屋来,直奔父亲而去。父亲不及反应,被他连捅数刀,当场气绝。”
  “母亲目睹一切,受了刺激举止失常,再见到琴、听到琴声都会想起当时情景,心悸惊惶。于是我不再碰琴,府里与琴相关的一切也都被处理掉了,即便后来母亲好了,我也没再弹过。”
  往事惨厉,晏元昭叙述的口吻却平静,仿佛是在讲别人的事情。
  “我以为母亲把我和父亲的琴谱都烧了,没想到有一本竟出现在沈府。许是她不舍得毁掉,选择赠予好琴的沈侍郎。”他补充道。
  沈宜棠倒不在意沈执柔喜不喜欢琴,剥好的雪白荔枝黏在手上,她忘了往嘴里送,忍不住道:“驸马遇刺,你当时也在场,你一定很害怕。”
  晏元昭眼前闪过大片的猩红。墙壁,地面,七弦琴……满屋子都是父亲身上飞溅出来的血花,他第一次知道一个人死时可以流那么多血。
  屋里涌来了许多人,乱糟糟的,母亲死死抱着父亲的尸首,凄厉地哭喊。
  晏元昭声音愈发低沉了,“我既害怕,又气愤,不顾一切地要出去追刺客,被下人拼命拦住。”
  沈宜棠瞪大眼睛,“还好他们拦住了你,你那时才多大就敢追刺客,你不要命了吗!”
  晏元昭看
  着她如水的双眸,里面承载着真真切切的担忧。
  心底里仿佛有根久未被拂过的琴弦,悄然地被拨动了。
  晏元昭伸手揉她脑袋,“为人子女,怎能眼睁睁放走杀害亲父之人,换了旁人,也会想去追的。”
  沈宜棠一阵沉默,嚼着荔枝肉,食不知味。
  “后来呢,刺客抓住了吗?他为什么要杀驸马?”她问。
  “抓住了,我绘了刺客画像,大理寺在全城张贴通缉,不久就将此人逮捕归案。这人是个江湖杀手,收人钱财替人害命,雇主是一位因罪获刑的官员之子,他恨我父亲判死他父,所以买凶杀人。可笑的是,他父亲的案子并无判罚不公,父亲甚至还从宽处理,没连坐太多人。”
  “这算什么缘由!因为不满判罚,就买凶杀判案的人,那天下的刑狱官岂不都惶惶不可终日,担心自己性命不保?”沈宜棠气呼呼地道。
  “飞来横祸,无理可诉,无冤可伸,就是如此。刺客与元凶虽伏法,但父亲的命也回不来了。”晏元昭语声痛切,又道,“朝廷命官被人公然登堂杀死,实在骇人听闻,圣上不欲传扬,就让公主府对外称父亲是暴死。”
  “驸马枉死,死因还要遮着掩着,不能公之于众,怪不得长公主会受刺激举止失常……”沈宜棠虽早知驸马死于刺杀,但此刻听完内情实觉震撼悲凉,不由攥上他的手。
  黏腻的荔枝汁水蹭到晏元昭手上,他低头看了看,没言语。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所以公主府围墙高了,守卫也多了......可是御史也执掌刑狱,郎君还是出了名的刚硬敢言,你,你心里不会有阴影吗?”沈宜棠轻声道。
  晏元昭反过来执着她的手,握得紧了。
  沈宜棠见他不开口,“是我不该问,你不想答可以不答……”
  晏元昭缓声道:“我在想如何回答。少时我在父亲身边耳濡目染,也有意于刑讼,但入仕之意算不上坚决,父亲遭此恶事,反倒让我坚定平生之志。君子在明,小人在暗,暗箭本就难防,一意怯懦躲避只会让小人更加猖狂得意。说到底,父亲履职无差却遭人杀害,我若因此而心生畏惧不敢有所作为,我咽不下这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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