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8章

  成昭远想了想,道:“到明年,明年差不多。改了元,我也要重新为那寺院命名。”
  苏裁锦问道:“陛下要改成什么名字?”
  “永宁,”成昭远在案上比划了“永宁”二字,抬眸望着她,道,“永宁寺如何?”
  “永宁,永宁……”苏裁锦盯着他的手指,似是喃喃道,“外折冲以无虞兮,内抚民以永宁。(1)”她眸中浮起恬淡的笑意,“陛下心怀天下,这名字甚好。”
  成昭远展颜一笑,忽然凑近了抚上她小腹,低声道:“那还远着呢。这孩子的名字,你可想好了?”
  腹间传来滚烫的热意,苏裁锦不由得红了脸,微微点了点头。
  “哦?”成昭远笑道,“说来听听。”
  苏裁锦不语,执笔在红笺上写了个“朗”字,启唇道:“昭明有融,高朗令终……(2)”
  成昭远倏忽一愣神,瞥见榻上做工精致的小袄,看得出很费了心思。他轻轻握住她的手,道:“不仅要高朗令终,还要子孙其昌,生民永赖。”
  暮色昏沉,成昭远临走之时,苏裁锦扶腰相送,才走了两步,腹中猛然间抽痛不已。她抓住皇帝的广袖,冷汗顺着眉骨滑落,喉间溢出了一声痛呼。
  “传太医!快传太医!”成昭远反手揽住她下坠的身形,一时竟有些慌乱。腕间的佛珠猛地崩断,四散着到处乱滚,稳婆急奔而来时险些被绊倒,香木在鞋底裂成碎屑。
  风吹着雪霰扑在窗棂上,簌簌响声混着苏裁锦的惨叫,如锯齿一般撕破夜幕。
  成之染闻讯夤夜入宫,立在雪庭中,看着含章殿上下忙得团团转。巍峨殿阙矗立于寒夜之中,狂风呼啸都不能催折三分。
  月上中天时,殿内骤然响起一声婴啼。
  第410章 绸缪
  “恭贺陛下,是位皇子!”
  成昭远急匆匆冲进殿中,稳婆将襁褓捧给他,血污的锦缎裹着红扑扑的婴孩,织金蟠龙纹在灯下熠熠生辉。
  他紧紧将襁褓抱住,禁不住大笑起来。
  笑声夹杂着婴啼传出,大殿外雪霰飞舞。成之染脚下一顿,狐裘积起的白雪从肩头滑落。
  宫妃命妇早已在殿外等候,闻声纷纷跪在雪地里,齐声向帝后祝贺。
  成之染盯着檐角摇晃的红纱宫灯,皇帝抱着襁褓的影子被拉长又揉碎,有那么一瞬,仿佛是秣陵宫中枯萎的藤萝树影。
  皇子……
  她倏忽垂眸,风雪中听到有人在叹息。可举目四望,宫灯将积雪映成喜庆的艳色,宫人含笑从玉阶上抛散金箔,人人脸上都是恭敬的欢喜,她寻不到有人颦蹙的痕迹。
  初为人父的皇帝有了鲜活气,与她平日所见的判若两人,她不知是自己看花了眼,还是见到了成昭远又一副假面。
  皇子降生,普天同庆。成昭远大赦天下,厚赠百官,连含章殿的鸟雀都比往日吃得肥盛些。倘若不是因为他尚在高祖丧期,他恨不能为长夜之饮,让整个金陵的百姓一道为皇子庆贺。
  成之染又去了几次含章殿,有一回苏裁锦从榻上撑坐起身,轻轻唤了她一声“阿姊”。
  成之染暗中诧异,她还是第一次听到对方这么叫她。
  苏裁锦似有些迟疑,犹豫了半晌,对她道:“我怀中孩儿落生,不知秣陵宫可曾听闻?魏王若是知道了,定然高兴……纵然他往来不便,可否劳烦阿姊,让小妹入宫来看看?”
  成之染唇角笑意在脸上僵住,好在苏裁锦为难地低头,并没有看到她眸中阴翳。看如今这番情形,成昭远仍瞒着魏王的死讯。
  自魏王去世,袁妃母女在秣陵宫相依为命。右卫将军袁攸之委婉地向她透露,袁妃如今已看破红尘,待魏王梓宫落葬,她便要出家为尼。至于那位曾经的清河公主,既然不幸背负了那个难以载荷的谶言,不论她心中所想如何,随母亲一道出家,或许才是她最好的出路。
  这些话到底是不是袁攸之之意,成之染无心分辨,只是其中定然少不了成昭远的示意。
  如此仓促的时节,只怕苏裁锦见了苏兰猗,隐瞒多时的秘密登时便无处遁形。
  成之染不答,反问道:“皇帝怎么说?”
  苏裁锦垂眸:“圣上也身不由己,我怎好使他为难……”
  小皇子仍旧在摇篮中酣睡,对世间万物茫然无知。成之染盯了许久,侧首道:“殿下为皇帝思虑良多。”
  苏裁锦轻轻攥着锦衾,道:“我不能为圣上排忧解难,唯有少添些麻烦。”
  成之染强自笑道:“如今天寒地冻,秣陵宫数十里之遥,一路上颇为辛苦。待天时转暖,再让她们来,如何?”
  苏裁锦犹豫了一瞬,颔首道:“也好。长公主思虑周全。”
  一连数日,成之染心间始终回荡着她那句“思虑周全”,每每思及便禁不住苦笑。她宁肯皇后永远被蒙在鼓里,做一场永世不醒的春秋大梦。
  ————
  岁末将近,西州城衙署整饬一新,成之染隔三岔五便到此看军中练兵。徐崇朝察觉她频频往来于东府和西州,不由得暗中捏了一把汗。
  皇子的降生,对皇帝而言,似乎并不是什么好兆头。
  西州府舍的银霜炭烘得书案发烫,成之染用火筴拨弄炭灰,搅起了几星余火。
  “殿下,尚书令到了。”温潜止挑起锦帘,带进股清冷寒气。
  孟元策大氅下摆沾着未化的雪簇,滴滴答答在地上洇出模糊的水痕。
  成之染把火筴一放,抬眼看着他:“皇帝此番大赦的名录,孟公可看了?”
  孟元策颔首称是:“臣已看过了。”
  “为何会有关陇的战俘?”成之染音声平静,仿佛在与他闲话一般,“宇文氏徒何氏余孽,这才抄没了几年啊?”
  孟元策怀中的手炉咔哒响了一声,他略一沉吟,道:“都官尚书说……都是些老弱妇孺。”
  “未免儿戏了,”成之染盯着盆中的炭火,眸光亦幽幽晃动,“关陇如今虽安定,可也经不起这么折腾。”
  孟元策思忖一番,沉吟道:“臣明日便向圣上分辩此事。”
  上首半晌没响动,他抬眼打量,成之染似是对着那炭盆发怔。银霜炭冷不丁爆出火星,她这才回过神来。
  “我近来听闻一桩前朝旧事,想与孟公商讨一二。”
  孟元策拱手一拜:“殿下何必客气,臣愿闻其详。”
  案侧一尊象首金刚铜熏炉,丝丝缕缕地腾起青烟。烟雾缭绕中,成之染缓缓开口:“前朝世祖武皇帝功业盖世,唯独晚年有两过失。一则强令相王就国,致其呕血而薨。二则明知太子暗弱,仍以为继嗣,以致败国亡身。不知孟公以为,此二者,其失孰多?”
  孟元策沉思良久,道:“不该立太子,衣冠丧乱,造衅开端。”他端详成之染神色,问道:“殿下意下如何?”
  成之染微微颔首,似乎笑了笑:“使子继父业,弟承家祀,有何不可?(1)”
  孟元策尚未细思,窗外倏忽传来阵阵老鸦声,扑棱棱从檐上飞起。他猛地打了个激灵,电光石火之间,有个影影绰绰的念头一闪而过。小室中暖意融融,一股寒气却沿着脊背窜起。
  他愕然抬头,手掌攥起又松开,眉宇间阴晴不定。
  成之染从座中起身,负手立于小窗前。窗前梅瓶里插着三两寒梅,红艳得犹如流火。
  “殿下……”孟元策盯着她的背影,迟疑道,“倘若殿下当真以为如此,臣恳请三思。”
  成之染垂眸望着那梅枝,道:“此话怎讲?”
  孟元策踌躇一番,道:“前朝太宗之立,虽由庾大司马,然废帝亦无大过,时人哀之。”
  窗外几声零星的人语,混着落雪压断枯枝的脆响。成之染转身看他,尚书令的身影有些佝偻。
  “倘若酿成大祸,只怕为时已晚。”
  铜漏声仿佛戛然而止,小室中落针可闻。
  孟元策缓缓起身,躬身一拜,道:“殿下深谋远虑,乃臣所不能及。臣唯恐将来九泉之下,不知如何向高祖交代。”
  成之染望了他许久,窗外雪势越发迅疾了,朔风卷着雪簇扑在窗棂上,沙沙轻响搅得人心烦意乱。
  她伸手折了瓶里的梅枝,在掌心把玩着花瓣。孟元策垂首,静静地等着她开口。
  庭中突然传来匆匆脚步声,温潜止喘着气敲门:“殿下,北兖州急报!”
  成之染唤他入内,将奏报拆开,目光不由得一顿。
  孟元策心头一紧:“可是胡虏的消息?”
  “确是胡虏的消息,”成之染抬眸,不由得皱起了眉头,“慕容氏使者,不日将抵京。”
  孟元策一惊:“又来了?”炭盆迸出的火星溅到他身上,烧出个焦黑的小眼。
  成之染将奏报递给他。上一次北晋来使,还是三四年前的事情。自大梁立国,北境便出奇地安静,不知是忌惮新朝,还是另有图谋。
  孟元策读罢,不由得嗤笑一声:“当年那晋使前来,虽名为修好,转头便煽动逆党在河南作乱,还出兵围困洛阳。无耻蛮夷,居然还敢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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