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9章

  “来都来了,没有赶回去的道理,”成之染闭目叹息,良久,才睁开眼睛,眉眼间难掩疲敝,“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倒要看看,他还能有什么本事。”
  她看了孟元策一眼,道:“命鸿胪寺即刻筹备迎使。”
  孟元策赶忙领命:“臣这就去筹备接待典仪。”他临走前朝案上一瞥,翻开的书页露出零星字眼,依稀是庾昌若废立的章节。
  书册一角还掩着半枚虎符。
  他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成之染唤来高寂之,吩咐道:“传令北境,慕容氏若有风吹草动,军府当机立决。”
  天穹低垂如铁幕,暗沉沉浓云翻卷,雪絮成团。风过处,枯枝发出箭矢破空的锐响,遒劲的槐杨松柳,恍若万千张拉满的弓弦。
  此番前来金陵的北晋使团有数十人之众,乾宁十四年出使的清河崔湛,并不在其列。成之染翻看了名册,没来由有些失望。
  徐崇朝察觉她心思,劝她莫要被崔湛骗了。那人虽是清河崔氏的名门公子,到底向慕容氏俯首称臣,要不然为何回去一年多,两国之间又起了纷争。
  成之染暗自可惜佳人做贼,对这次的使团多了几分审视。
  北晋使团于岁末风雪中辗转抵京,前脚在馆驿下榻,后脚便追着鸿胪寺小吏,扬言要拜访太平长公主。
  大鸿胪闻讯叫苦不迭,尚未见皇帝,竟要见长公主,这一行似乎来者不善。他生怕使者在金陵惹是生非,只得将此事禀报成之染。
  成之染冷笑一声:“来,让他来。难道还怕他不成?”
  晋使一行人被带到东府时,午后细雪初歇。一行共七人,个个都编发左衽,辫缀珠玉。为首之人是此番正使,慕容颂的龙骧将军丘穆陵折古。
  他自称三十出头,那模样看起来却沧桑得多,鹰鼻压着双细长凤眼,左耳悬着枚狼牙吊坠。汉家广袖袍服在身,腰间仍系着七环蹀躞带,叮呤咣啷挂着乱七八糟的物事。
  成之染在前堂设茶,望向堂中众人,禁不住叹息。来的胡人虽不少,竟无一人比得上崔湛。随行侍从中唯有一少年引人注目,看上去不过十四五岁年纪,虎口却结着树皮一样厚的茧子,显然是常年挽弓之人。
  那少年形茂濯濯,抬眸时露出一双琉璃似的眸子,朝她轻轻笑了笑。
  第411章 晋使
  “这是我朝皇帝赠给长公主的礼物。”丘穆陵折古奉上礼单。
  “还请阁下代我谢过贵主,”成之染命小吏收下,目光打量了对方一番,问道,“贵国那位博士祭酒崔郎,怎的不来?”
  丘穆陵折古闻言,叹息道:“殿下有所不知,崔郎出使归国,便遭逢父丧,因此成了心结,不愿意再来。”
  “可惜,可惜……”成之染摇头,“我还想与崔郎讲论文义。”
  丘穆陵折古拱手道:“我朝皇帝也素来礼爱儒生,殿下若不弃,何不到云中城一叙?”
  老仆添茶的手顿了顿,零星几滴落在几案上,引得成之染一瞥。
  她似是一笑:“岂不是鸠占鹊巢,叨扰了贵主?”
  “岂会,岂会!”丘穆陵折古也笑了起来,道,“我朝皇帝久仰殿下大名,这些年一直想与殿下相见。”
  成之染端起案上的茶盏,轻轻吹了吹热气,抬眸道:“所以便夺我河曲之地,围困洛阳,袭扰河南?”
  檐铃叮叮当当地乱鸣,风过处疏帘弄影。丘穆陵折古的笑声断在喉咙里,堂中霎时间陷入沉寂。
  成之染气定神闲地呷了一口茶。
  没人敢出来给晋使打圆场,丘穆陵折古只得挤出一丝笑意,道:“薛会宁怯懦,苏氏余孽又狡诈得很,惹出的乱子,跟我朝没什么干系。况且那都是前朝之事,新官不理旧账,殿下何必计较?”
  成之染打量他两眼,没有说什么。
  丘穆陵折古找补道:“我等奉命前来,正是要与贵国重修旧好。”
  日影透过窗棂投在几案上,成之染拿起案头礼单,道:“单只这些,可是不够啊。”
  丘穆陵折古握紧了袖中的暖炉,略一沉吟:“礼轻情意重。殿下四海盛名,又岂是贪利之人?”
  “我若不贪利,何以得天下?”成之染盯着那礼单,红笺上的宝相纹在光下流转,她朝丘穆陵折古投去一瞥,眸中带着浅淡的笑意。
  丘穆陵折古一时怔愣,他汉话流利,如今却是疑心自己听岔了。见对方不像是开玩笑,他只得笑道:“殿下这是什么话……”
  “将军远道而来,鞍马劳顿,早些回去歇息罢,”成之染目光从众人之间扫过,铜炉烟气氤氲了眉眼,“待明日朝会见了皇帝,再叙不迟。”
  ————
  更漏未尽,风雪满城。因年节将近的缘故,皇城内百官府署陆续挂起了宫灯,将雪地照成殷红的绸缎。
  晋使车马碾过覆雪的青石板路,四角悬挂的铜铃铮然作响,惊飞了大司马门城楼上栖息的寒鸦。
  “宣慕容使臣——”
  太极东堂外九重殿阙间,高呼声次第荡开。
  成之染微微抬眸,指尖搭在袖炉上。她望着渐近的一行使者,丘穆陵折古换了一身胡人的装束,锦袍用金线绣着狼首,幽幽绿眼缀的是两枚松石。
  成昭远从座中微微探身,眉眼被天光衬得暗沉。
  “大梁皇帝陛下,太平长公主殿下,”丘穆陵折古率众行礼,流利的汉话令众人称奇,“外臣谨奉我朝皇帝之命,恭贺陛下即皇帝位,愿两国修既往之好,永为睦邻,义著急难,使万姓安宁,干戈止息。”
  成昭远似乎笑了笑,道:“朕初登大宝,不知两国有何等既往之好?”
  百官公卿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众人虽明知晋使信口开河,可这话从皇帝口中说出来,未免显得有些尖锐了。
  丘穆陵折古却仿佛浑不在意,反而笑起来:“陛下年少,有所不知,我朝皇帝与贵国高祖,颇有一番渊源呐。当初南军北伐独孤氏,西征宇文氏,我朝皇帝深明大义,暗中襄助,使大军旗开得胜,贵国高祖立下不世之功,才有今日之江山。可惜贵国高祖天年不永,我朝皇帝也深以为憾,否则定要相与把酒言欢。”
  成昭远不由得攥紧了御座扶手。他虽然年少,也知道当年伐齐之时,慕容氏并非不想阻拦,只是国主慕容晦暴卒,他国中自顾不暇。而征讨关中,慕容颂更是横加掣肘,阻击高祖于河上,眼前人分明是信口雌黄。
  他含怒未发,面上仍含笑:“难得贵主美意,朕亦想见其为人。”
  丘穆陵折古拱手一拜:“我朝皇帝正有此意,因此临行前,特意叮嘱外臣向陛下禀报。铜雀盛风流,诚邀陛下会于邺下,为长夜之饮,畅叙平生。”
  说罢,他身后少年使臣捧着檀木匣上前,匣中赫然是尊白玉雕成的孔雀,连尾羽纹路都栩栩如生。
  成昭远垂眸端详这玉雕,手心已泛出薄汗。他抬眼打量丘穆陵折古,道:“邺下悲歌,几多伤怀。不如到洛阳,朕亲自为贵主登台。”
  成之染听二人机锋,信手拨弄着袖中手炉。当年她与高祖筹谋对慕容氏用兵,打的正是邺城的主意,而慕容氏倘若有南下之心,洛阳便首当其冲。
  这个丘穆陵折古看起来不怎么聪明,说话却有些微妙的分寸,不知是大智若愚,还是背后有高人指点。
  群臣都静坐不语,偷眼望向袅袅炉烟中的年轻帝王,一时间有些摸不着头脑。堂堂皇帝,眼下却要跟使臣吵起来,让他们这些做臣子的有几分束手无策。
  玉阶之上的太平长公主倒是气定神闲,将殿中使臣一一打量个遍,冷不丁听丘穆陵折古说道:“我朝皇帝还有一物要送给长公主。”
  仍是那少年呈上木匣,成之染投去一瞥,不由得微微挑起眉头。
  竟是一尊铜鎏金像。
  “铸金为己象,乃我朝旧俗,占祸福吉凶,”丘穆陵折古顿了顿,道,“这尊金像是我朝皇帝亲手铸成,命外臣献于殿下。”
  他话音刚落,殿内登时响起抽气声。纵使华夷异俗,将手铸金人相赠,听起来实在是诡异。
  成昭远额角突突直跳,却见成之染从容将金像取出。她目光落在那金人脸上,那面容虽不甚明晰,看得出眉目疏朗。
  “贵主有心了,”她轻轻一笑,指尖划过金人头顶的风帽,问道,“只是不知为何事占卜?”
  丘穆陵折古朗声道:“为关陇旧土。”
  南郡王成追远闻言,忍不住斥道:“关陇如何是你家旧土!”
  丘穆陵折古不慌不忙,目光从殿中扫过,又投向上首:“当年贺楼天王一统北地,距今已有四十余载,我朝先主是其余荫,自当承继关陇正统。更何况我朝昭哀皇后为宇文先主之女,我朝皇帝亦是宇文氏之婿,关陇故地,说一声旧土,也不为过罢?”
  他这话引得百官公卿群情激愤,成昭远也将手指攥得发白。丘穆陵折古对众人议论充耳不闻,明明汉话流利,却装作听不懂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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