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7章

  门吏慌忙叩首,道:“太常……太常方才入宫述职,才走了一炷香的工夫!”
  成之染一鞭抽在门前石狮上,铮铮然火花迸溅,白石石狮发出一声哀鸣。她调转马头朝宫城奔去,马蹄声踏碎朱雀大街的暮雪,犹如一把划破雪幕的长刀。
  正福殿灯火通明,照亮了漫天飞雪。成之染踏上石阶,推门之际忽觉掌心刺痛,细看时,竟是缰绳磨破的伤口又渗出血丝。
  门缝里漏出依稀人语,在殿门大开的刹那戛然而止。
  成之染裹挟着满身风雪入内。十二扇紫檀屏风前,成昭远正在赏玩新得的双鸾铜镜。袁放之跪在一旁,仓促换下的紫袍被雪水浸透,暗沉得如同血污。
  成之染当啷一声拔刀出鞘,厉声道:“袁放之,你杀人父子,枉为人臣!”
  刀尖指向袁放之,寒光从成昭远眸中掠过。
  “阿姊,高祖并未准允你剑履上殿,”成昭远用指尖弹了弹镜面,倒映的人影唇角浮起浅淡笑意,“更何况我与太常议事,阿姊竟也未通禀一声。”
  成之染冷笑不止:“好一个君臣相得!”
  袁放之吓得冷汗直流,瞥见成昭远不以为然的模样,更有些手足无措。他慌忙跪地,道:“臣……臣是来与圣上商议来年改元之事……”
  成昭远将铜镜放下,从案头银盏中拈起颗蜜饯,不慌不忙道:“我打算改元为‘永宁’,阿姊以为如何?”
  成之染盯着他不羁的笑容,强自平复了呼吸,将长刀收入鞘中。她缓步走到袁放之面前,跪在地上的太常抖若筛糠,年已半百的九卿之首,此时却有如蝼蚁。
  她不知怎的突然失了力气,冷声道:“滚。”
  第409章 哀声
  袁放之如蒙大赦,踉踉跄跄地起身朝殿门奔去。
  成之染仍旧气不过,抓起案上青玉镇纸狠狠一掷。镇纸擦着袁放之耳畔砸在门楹上,惊得对方一个趔趄扑到了门外。
  宫人战战兢兢地将殿门闭合,满室寂静中传来成昭远轻笑:“早就听闻阿姊百步穿杨的本领,如今却是手下留情了。”
  成之染声如寒冰:“你为何杀他?”
  她虽未明言,成昭远却不多问。他将蜜饯扔回银盏中,仍笑道:“我从前总以为自己百事不如人,如今看来仍有胜过阿姊之处。”
  见成之染面沉似水,他似是勾唇,径自道:“阿姊可知苏氏何以得天下?”
  成之染不语,只是冷眼看他。
  成昭远幽幽开口:“苏氏那一位高祖创业之始,诛夷名族,宠树同己,擅杀天子。我如今,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罢了。”
  成之染按上腰间刀柄,斥道:“魏王无罪,何须找这些冠冕堂皇的理由!”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成昭远赫然从座中起身,微微扬起头,道,“国朝初建,人心思变,苏弘正活着,终是祸端。阿姊难道不怕做第二个庾慎终吗!”
  成之染打量他眉眼,嗤笑一声:“高祖在时不屑于与庾氏相提并论,可他的长子却害怕成为庾慎终。”
  成昭远很是不忿:“高祖若在,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你并非高祖,无权替高祖决断。可是你杀他,不过因着心虚,心虚这万里河山,竟无寸土是你打下的。”成之染嘴唇翕动,眸中的讥讽之意有如冰刃,直直刺到他心底。
  成昭远上前一步,试图抓住对方的袖口,然而手停在半空,他又有些畏怯,恨恨道:“阿姊心中怨我,我做什么都是错!”
  成之染盯着他的手,直盯得对方缓缓收回。大殿中落针可闻,风雪撕扯着高树和窗棂,在殿外汹涌磅礴,仿佛能撼动这座巍峨殿阙。
  成之染看清了殿中新换的十二扇紫檀屏风,金粉勾勒的九州舆图蜿蜒盘踞,在煌煌灯影中熠熠生辉。
  成昭远循着她的目光望去,让她久久注目的,是大河以北的中原故地。他不由得攥紧了掌心,道:“阿姊为何不信,我也能再造一个比前代更盛的王朝……”
  “用巫蛊和毒酒造就的盛世?”成之染忽而贴近他面颊,那声音好似耳语,“我的好阿弟,你连盘残局都不敢与魏王对弈。”
  明亮的雪光从窗中透入,在满殿萧条中割出明暗分野。
  成昭远脸色一变,禁不住退后两步,慌乱中抓起案头铜镜,狠狠地砸向金砖:“那些年都让我留守后方,你们可曾想过我也读得懂《六韬》?”
  成之染只是望着他,烛火明灭之际,她倏忽开口:“你只知道虎符金印,却不见我身上刀伤箭疮。”
  成昭远微微张大了眼睛,手中一用力,扯断了腕间佛珠。木珠噼里啪啦地滚落一地,有一颗滚进炭盆,霎时间腾起青烟。
  他垂下眼眸,似是哂笑道:“所以,阿姊又能如何呢?”
  成之染默然不应,手掌几乎要变得与刀柄一般寒凉。她到底没有再次将长刀拔出,声音却比刀锋更锐利三分:“你当真想知道么?”
  成昭远不语,抬眸望着对方拂袖而去的背影,忽而瘫坐在御案前。他膝行抓起地上的铜镜,镜中的面容已有些扭曲,怔怔地望了他许久。
  他不由得捂住了心口。
  ————
  建武二年冬,魏王崩于秣陵宫,即日于朝堂举哀。堂外挂起十二盏白灯笼,寒夜中宛如十二轮冷月沉在幽冥,素幡垂落的影子在石阶上随风鼓荡。
  接连三日,皇帝率百官公卿在此为魏王守灵。灵前的香案烟雾缭绕,浓烈的檀香熏得人眼眶发涩。
  成昭远跪在蒲团上念念有词,成之染离得近,隐约听闻他是在念往生咒,心中不由得冷笑。
  整整三日,她只对他说过一句话:“魏王崩,皇后可知?”
  成昭远素服下摆沾了纸灰,他浑不在意,摩挲着腕间新换的多伽罗佛珠,道:“她日子近了,不该因此而伤心。”
  成之染望着眼前这罪魁祸首,嘴唇动了动,再没有多说什么。
  茫茫雪幕吞不尽挽歌和哀乐,混杂着沙门诵经声昼夜不绝,扰动了平素栖在尚书上省的寒鸦。
  皇后的傅姆刘氏端着安神汤穿过回廊,一只老鸦“啊啊”地飞过天际,她不由得在心中道了声晦气。
  含章殿的银霜炭烘得人头脑昏沉,苏裁锦倚在窗边,正对着榻上未做完的小袄发怔。
  刘氏将汤盏呈上时,瞥见案头滑落的红笺,上面誊写的簪花小楷,密密麻麻地看不分明。
  “这几日夜里总听到钟声。”苏裁锦喃喃。
  刘氏笑了笑:“是圣上命人重修升元寺的钟楼,说是要为小皇子祈福。”
  “他……他怎知是个小皇子呢?”苏裁锦摸着隆起的小腹,缓缓垂下了眼眸。
  夜里雪又下大了,将含章殿的琉璃瓦彻底染成素白。她在梦中攥紧了枕畔的书卷,书页间夹着的茉莉干花还散着清香,依稀是幼时魏王教她写诗的模样。
  雪霁天晴,尚书上省的朝堂撤下了灵棚,一切复归于宁静。
  成之染立于堂前,素银簪头的梅花闪烁着日影,投在大氅上,犹如被风刮落的花瓣。
  她前夜在灵前混沌,朦朦胧胧回到了许多年前,她第一次见到魏王的时候。
  那时的魏王素袍临风,峨冠博带,灼灼如朗月清辉,小小的南郡太守府,难以载荷其光芒。她仍像初见时一般怔怔望着他,魏王却垂下眼眸,目光倏忽与她相触。
  她终于看清了对方眼底深沉,原是御宇二十四载,腥风血雨凝成的凛冽霜痕。
  他似乎张口欲言,却终究没有说出一句话。那一道身影化作漫天流萤,消失在茫茫雪夜。
  终究,再也不见了。
  魏王的灵柩停在秣陵宫,祠部正紧锣密鼓地张罗,尽早让灵柩落葬山陵。只是因这番丧事,建武二年岁末笼罩在重重阴霾中。
  百官公卿向御座俯首之时,进贤冠顶的明珠犹如无数只窥视的眼睛,隔着铜炉青烟和窗棂日影,谨慎地朝高台之上投去一瞥。
  笏板上沾湿的汗渍,章奏里迟疑的墨字,漏壶中急促的水声,通通都混着未出口的疑问,沉沉地没入金砖缝隙。
  ————
  含章殿里的炭盆烧得太旺,熏得窗纱上霜花化成细流,蜿蜒而下,如同一道道泪痕。
  苏裁锦倚在软榻上,指尖抚过高高隆起的小腹,怔怔地望着案头未送出的家书。听闻廊下传来脚步声,她赶忙将书信藏到几案下。
  成昭远掀帘时带进股寒气。苏裁锦下意识拢紧了银狐裘,瞥见他腰间新佩的玉具剑,白玉浮雕的蟠螭纹,龙睛处镶着红玛瑙,像一颗凝结的血珠。
  “陛下……”她刚要起身,腹中胎儿突然狠踢一脚,疼得她攥紧了锦茵。
  “小心些,太医说产期就在这几日。”成昭远示意她莫动,坐到几案另一侧。炭火烘得他周身暖融融的,细微噼啪声,更衬得殿中静谧。
  他陪苏裁锦闲话了一阵,忽而听对方问道:“上个月听说陛下重修升元寺,如今可已修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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