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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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流云蔽月,天地暗淡,远山雄浑,如巨龙在云海之中翻涌潜伏。越往城外走,人家越稀疏,荒野仿佛一直延伸到天边,眼前只余下浓烈大片的黑墨。
  徐崇朝自东门出城,马蹄阵阵,长风猎猎,吹动他战袍翻卷。月色忽明忽暗,也不知疾驰多久,眼前赫然出现一条缎带般蜿蜒的河流,掩映在高树枝桠间。幽深河水隐约映照出天边浓云,缓缓流淌于漫漫秋夜。
  他勒转马头,沿水边行进,目光在旷野中逡巡。岸上芦苇长到了一人多高,在风中微微晃动,云破月来,朦胧而时隐时现的视野里,终于出现了成之染的身影。
  徐崇朝下马朝她走去,夜色如此静寂,发出一丝声响都仿佛莽撞,他不由得放轻了脚步。
  成之染独身一人站在岸边柳树下,面前用枝条搭起了小小几案,零零星星摆着些细碎石子草叶。而那把久经沙场的长刀,正明晃晃地插在一旁。
  她怀里抱着酒坛,嘴里似乎还念念有词,郑重其事地将醇酒洒到地上,便俯身重重一拜。
  像是在祭奠什么人。
  徐崇朝停下脚步,默默看她倾尽坛中酒。
  酒坛已空了,成之染依旧抱着,呆呆倚靠在树下,听闻脚步声,才侧首望来。
  徐崇朝一怔,暗淡天光下,她眸光闪动,泪水在眼中打转。
  “狸奴……”徐崇朝心中一软,快步上前,话到嘴边却生生止住了。
  她素来骄傲果决,许多年不曾流过一滴伤心泪。纵使如今暗夜独自在水边彷徨,那一滴泪水也终究没有落下。
  徐崇朝看了眼简陋的祭台,一声不吭地拜了三拜。
  头顶响起成之染泠泠声音:“你拜什么?”
  “朝廷收复蜀地,彭城忠武公却无缘得见。今日一拜,权当告慰。”
  成之染呼吸一窒,紧紧抓着他,似乎想要说什么,然而嘴唇颤抖了许久,到底没说出一句话。
  徐崇朝握住她的手。如今这时节暑热犹存,这双手却已冰凉。他突然生出要将她拥入怀中的冲动,然而他铁甲在身,怀抱也并不温暖。
  成之染长久地望着他,突然抽出手将人抱住,徐崇朝耳后一热,怀中传来对方带着哭腔的颤抖声音。
  “我是哪门子的益州都督?攻下锦官城的人怎么会是我?明明是我三叔经年筹谋,攻下白帝城,才让后来的大军一马平川……明明该是他,明明该是他呀!”
  徐崇朝收紧了臂膀,轻声道:“他看到是你,心里比是自己更高兴。”
  “我不想!我想要阿叔回来……”
  这话分明是带了醉意。徐崇朝不语,只轻抚她不住战栗起伏的脊背。
  成之染的心跳隔着铠甲,无比清晰地敲动他胸膛。她抽噎着叙说着,到最后语无伦次,才渐渐平静下来,如小兽般蜷在他怀中。
  窸窸窣窣的虫鸣之中,她缓缓抬头,似是迷茫地盯了对方许久,问道:“徐郎,你怎么来了?”
  温情与眷恋似乎风流云散。徐崇朝抿了抿唇,稍稍与她拉开些距离,道:“你擅自出城,知不知道旁人多担心?”
  成之染神色一凛:“他们在找我?”
  “倒也无妨,”徐崇朝平静道,“城中我已叮嘱给柳郎。”
  成之染“哦”了一声,垂下头,良久又抬头看他:“你再抱抱我。”
  她直直望着对方,眼神几乎让他透不过气来。
  徐崇朝暗忖,他分明没有喝太多酒,这时候竟有些目眩。
  风声寂寂,四野幽然。见他半晌不动弹,成之染又重复一遍:“抱我。”
  这一声命令仿佛含着些怨气,徐崇朝置若罔闻,扭过头去,道:“时辰不早了,回城罢。”
  第230章 风雨
  微风拂过,散尽炎光。水畔翠柳静静地垂着枝条,朦胧月色若隐若现,阴影笼罩着野草间蜿蜒小路。
  成之染凝望他许久,才缓缓挪动脚步。
  徐崇朝问道:“你是骑马出来的?”
  成之染点头,四下张望,茫茫苇荡遮蔽了视线,她的枣红马不知跑到了哪里去。
  她打了个呼哨,那声音在夜幕中飘散,如同卷入了滔滔洪流,一眨眼便杳无声息了。
  “跟我来,”徐崇朝向她伸出手,叮嘱道,“路上黑,小心些。”
  成之染嗯了一声,也不知有没有往心里去,前脚刚迈过盘虬的树根,后脚便一个踉跄,身子猛地歪下去。徐崇朝连忙去抓她,脚下也一滑,齐齐滚到在苇丛中。
  初秋的苇草茂盛而柔韧,顷刻间压倒了一片,成之染仰跌在地,并未感到痛,待她反应过来时,身下尽是绵密光洁的苇草,脑后传来温暖的触感,竟是徐崇朝用手护着她。
  徐崇朝倒在她身上,两人的面孔离得近极了,姿势也有些暧昧。他被她专注的目光盯得脸颊发烫,呼吸一下子变得粗重起来。
  脑海中早已一片空白,唯独在对方眸子里望见模糊的身影和晦暗的天光。
  两人在幽暗中长久注视,他的炙热呼吸拂在她唇间,成之染下意识地舔了舔嘴唇,却感觉对方身形一僵,眸色也愈加幽深。
  然而徐崇朝神色变了变,仿佛用了极大的力气,试图脱离如此难熬的境地。成之染伸手搂住他脖颈,静静地凝视了他好一会儿,仰头缓缓地凑近。
  簌簌苇荡被夜风吹起,天地间增添了几分沉甸甸的潮湿。成之染闭上眼睛,对方的唇已压了下来。
  他揽在她腰间的手陡然收紧,温热的嘴唇轻触她脸颊,气息混乱地交织在一起,激起一阵阵战栗。周身血液仿佛被烈火点燃,将一切熊熊燃烧殆尽,风声,水声,虫鸣声,在翻滚的热浪中一瞬间归于沉寂,唯余铁甲摩挲的轻响沉浮其中。
  成之染双手胡乱抓着,指尖所触及之处,渗透着金铁的冰凉坚硬。她不满地拉扯那碍事的革带,徐崇朝从浓烈氤氲的滔天大火中陡然清醒了三分。
  他喘息着按住她的手,目光中流露出些许清明:“狸奴……”
  他隐隐知道,再放任自流,多半是要惹事的。于是他极大地克制着,抽身倒在一旁,抓紧了身下的苇草,平息着冲动的呼吸和心跳。
  成之染欺身而上,径自跨坐在他腰上,伸手按住革带上银制的兽首,颤抖着稍显笨拙地试图将它解开。
  “狸奴——”徐崇朝赫然睁大了眼睛,震惊地抓住她手腕,“别闹了,松手!”
  成之染并不看他,纷乱气息压抑在胸口。这革带形制她熟悉得很,解开扣带费不了多大功夫。
  啪嗒一声,革带散开。徐崇朝有些慌乱了:“你……你要做什么?”
  成之染不答,仍旧一门心思地试图解开他甲胄。夜色越加浓密了,徐崇朝看不清她的神情,只见她额前几缕碎发轻颤,如同沙沙秋叶般在风中鼓动。
  徐崇朝喉结上下滚动着,屈腿直起了身子,将对方紧紧搂到怀里,低喟道:“别这样,狸奴。”
  厚重云层不知何时遮蔽了夜空,风中渐渐裹挟了湿意。一滴雨珠落在他额头,怀中人突然猛烈地挣扎起来,徐崇朝不敢松手,胡乱将革带系上,愈加用力地将人抱住:“下雨了,我们回去好不好?”
  “不回去,不回去!”成之染拒绝。
  徐崇朝不由分说,将人打横抱起,拎起她的刀到道旁牵马。那坐骑颇通人性,乖巧地在人前站定,总算让他连抱带哄地拖上马。
  成之染坐在他身前,犹自扭头道:“我不想回去,你不要带我回去。”
  她脸颊恰好在他唇边蹭过,徐崇朝一怔,伸手一摸,她的脸正烫得不成样子,若不是月色冥茫,不难看到显然已经红透了。
  徐崇朝知她害臊,便也不吭声,将人抱紧了,渐渐觉察她愤怒的战栗复归于平静。他这才低低开口:“没人知道的。”
  战马飞快地在岸边穿行,马蹄声声如鼓点,与胸膛中的心跳此起彼伏。金光乍起,低沉的雷声滚过天际,耳畔凉风阵阵,夹杂着零星雨点,肆无忌惮地扑在面颊上。
  成之染闭着眼睛,心下如同面前绵延不尽的黑暗,然而一片乱麻中,倚靠着身后坚定温暖的胸膛,隐约生发出一丝安定从容。
  徐崇朝纵马向锦官城方向疾驰,试图赶在大雨来临前返回城中,然而天公不作美,他心里越急,雨点偏偏止不住地洒落,越来越密集,让人睁不开眼睛。
  风雨交加的深夜,原本空旷无际的郊野更透出无尽森然。雨水冲刷着铠甲,内里衣衫也渐渐湿透,被凉风一吹,便让人一个冷战。
  成之染不由自主地发抖,徐崇朝察觉,于是搂得更紧些。也不知走了多久,久到他疑心走错了方向,冷不丁望见一处村落隐隐灯火,在寂寂长夜中若隐若现。
  “好冷啊,不要再走了!”成之染喊道。
  电闪雷鸣,大雨滂沱,早已辨不清道路。徐崇朝不敢擅动,只好循着那微弱的光亮,冒雨来到村落旁。漆黑夜幕中空无一人,天地间一片苍茫,远处高低错落的黑影,走到近前才发觉是谷仓。林立的谷仓之间,赫然有一座茅檐低小的屋舍,似乎没有人居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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