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8章

  初秋时节,暑气未消,锦官城外层林尽染,烟岚飘渺,官道上弥漫着淡淡的桂花香气。乔鲁山身戴重枷,神情木然,对一切视若无睹,一路上缄默无言。
  他被押解到乔氏宗族墓前,终于抬头望了望天色,日光带着一丝冷峻,将他的影子模糊地投在地上。
  乔氏亦是蜀地大族,称王后大肆修缮,青石墓碑鳞次栉比地矗立着,因近来无人看顾,渐渐显出几分荒凉。
  乔鲁山拖动脚镣,一步一步发出刺耳的锐响,直走到稍远的一处墓碑前。
  他重重地磕了几个响头,便长跪不起。
  身后响起脚步声,一名银甲小将走到他面前,缓缓抽出了佩刀。
  “咻”的一声,宗寄罗手腕一抖,寒光已到了他眼前,然而刀尖晃了晃,堪堪停在他颈前。
  乔鲁山抬起眼皮,打量了对方几眼,道:“这位小娘子好生眼熟。”
  宗寄罗愤怒地盯着他,并不搭言。
  “若我没记错,你是宗达的孙女?”乔鲁山端详她神情,似是冷笑道,“宗娘子贵人多忘事,看样子不记得我了。”
  宗寄罗喝道:“我与你素昧平生。”
  “先主当年是宗达参军,我到过府上,只是个无名小卒。刺史府的掌上明珠,怎么会留意这些?”乔鲁山语气幽幽,仿佛在说些于己无关的事情。
  宗寄罗确实不记得。然而这更令她气愤,正是她从未在意的无名之辈,害得她家破人亡至此。
  她咬牙道:“乔鲁山,你等着!我有千百种手段,让你生不如死。”
  乔鲁山瞥了她一眼,道:“你不问我等为什么造反?”
  宗寄罗斥道:“我不想知道!”
  “是不想,还是不敢?”
  成之染旁观许久,此时闻言,终于投去淡淡的一瞥。乔鲁山是个聪明人,有些尘封已久的旧账,他偏要翻腾起来。
  宗寄罗答道:“若是在当初,我或许还会在意。但如今,我只想杀了你这狗贼。”
  乔鲁山嗤笑一声,径自道:“宗达刚愎自用,横征暴敛,妄自杀伐,失尽了蜀地民心。庾慎终占据荆州时,宗达何尝不试图自立为王?把命丢了,是他活该。”
  “休得胡言!”宗寄罗大怒,刀尖险些要戳到他颈上,被成之染一把抓住。
  “狸奴,你不要信他!”
  “宗益州忠心体国,我当年便已明白。一个亡命之徒的话,如何能信得?”
  乔鲁山穷途末路,竟抛出这么拙劣的谎言。
  成之染拦下宗寄罗,忽听得叮啷叮啷,乔鲁山不知哪来的力气,竟挣脱两旁军士,径自朝墓碑冲去。
  众人都阻拦不及,只听闻一声闷响,他人已颓然倒地,额头上血流不止。
  成之染望见那碑上血痕,脑袋里嗡地一下,连忙命军士将人扶起来。然而乔鲁山抽搐几下,骤然断了气。
  宗寄罗大惊失色,乔鲁山竟当着她的面,一头撞死在碑前。
  血腥气弥漫四溢,不时有微风吹过,猖獗泛滥的杂草随风摇曳,浮动着浅浅的幽冷荒凉的旋律。良久,成之染下令:“将乔鲁山带回城,斩首于军门。”
  宗寄罗紧紧抓住她的手臂,半晌道:“他……岂能如此……”
  成之染侧首看她,略一勾唇道:“可真是便宜他了。”
  回城这一路,宗寄罗再没有开口。
  第229章 慰情
  贼首已死,四方平定,当夜军中举行了盛大的庆功宴,成之染破例解除酒禁,满城气氛便愈加欢腾热烈起来。
  偌大的锦官城内,每一处城防要塞都燃起熊熊篝火,照亮了漫漫长夜。远征的将士相聚庆贺,在万里之遥的他乡异地开怀畅饮,嘹亮歌声夹杂着独属于江南的绮丽明畅,在城中上下此起彼伏。
  成之染骑马巡视全城,与诸将佐一道看望城中军士,每到一处无不被众人欢欣鼓舞地簇拥相迎。兵士争先恐后地挤到前头,叫嚷笑闹着,好奇地张望他们年轻的女将军,欢呼声响彻夜空。
  伪朝窖藏的美酒一坛又一坛打开,成之染满斟一杯,含笑向诸军将士举杯祝酒,火光自她峥嵘铠甲上升腾跃动,映照出一张张年岁参差,却充满同样喜悦和豪情的面孔。
  成之染记不清走过了多少处要塞,只知道肚子灌满了酒,眼前的路也有些飘忽。耳边有人吹奏起芦管,苍茫乐声散入无边无尽的暗夜,回荡在氤氲层云之间。
  那曲调甚是熟悉,她不由得随之微微颔首。
  成襄远笑道:“阿姊喝醉了。”
  成之染似乎并没有听清,眼神越过他,落在城墙连绵璀璨的炬火上,那神情是鲜有的满足和自豪。
  成襄远鲜少见她如此,一时间愣住。
  彭鸦儿看出人已经醉了,劝道:“城中已走了大半,节下是时候回府了。”
  成之染没有拒绝,与诸将佐一道回到刺史府,又齐聚一堂,添酒回灯,开怀畅饮。众人都久在军中浸淫,欢宴并不似金陵世族一般讲究,谈起出征以来说不尽的故事,插科打诨,嬉笑叫闹,时不时喧哗起来。
  成之染昏昏沉沉地听了许久,委实有些困顿,忍不住悄悄打了个盹,再睁开眼时,耳边正有人高声谈论着什么,她听不分明,然而那情绪分明是热烈欢畅的。
  明亮烛火映照在双眸之中,她仿佛刺痛了眼睛,心中霎时间生出无尽怅惘。
  宗寄罗见她似有些疲惫,于是道:“可是累着了?回屋歇着罢。”
  成之染眉头一动,还没来得及开口,又听成襄远喊道:“阿姊,没事的!去罢去罢,这还有我呢!”
  成之染微微颔首:“如此便失陪了,诸位只管尽兴。”
  赵小五和叶吉祥将她送出门,成之染摆手道:“这里正热闹,进去罢,不必管我。”
  说罢,她朝二人笑了笑,转身步入夜幕中。天色阴沉着,簌簌枝叶在风中瑟缩。成之染并不觉得凉,反而心头热流涌动,仿佛纤细的火苗燎烧。
  她回到住处,将厚重的铠甲脱下。她穿这一身,想来也是威风凛凛的罢?
  正出神之际,恰逢巡逻的军士从门口路过,成之染将人叫住,吩咐道:“取一坛酒来。”
  兵士很快将酒坛取来,成之染拎起便纵马出门,一路疾驰到城门下。
  守城的兵士将人喊住,她从怀中取出中军金令,命令道:“开城门!若有人问起,便说我速速就回!”
  匆匆赶来的守将认出是她,自然不敢拦。枣红马一骑绝尘,消失在苍莽夜色中。
  ————
  宴席上灯火阑珊,赵小五和叶吉祥正聚在一起,跟几位年轻将领吃酒划拳。元破寒今日不走运,对局中连连失利,被柳元宝狠灌了几杯,眼睛一闭就醉得不省人事了。
  众人都哄笑起来,宗寄罗笑道:“就知道欺负元郎,非得把人灌醉!快送他回去,免得着了凉。”
  柳元宝赶忙应下,喊徐崇朝搭把手,两人一道将元破寒送回住处。元破寒不知何时抓住了徐崇朝的衣袖,醉卧于榻也不肯松手。
  柳元宝拍了拍他的脸,笑道:“徐郎!徐郎!你抓他作甚!”
  元破寒神志不清,似乎听到了“徐郎”二字,竟也含混不清地念叨起来。
  徐崇朝也笑了,道:“元郎君,松手!”
  元破寒皱了皱眉头,嘟囔了几句,徐崇朝只觉腕上一松,轻轻将衣袖抽出。
  “徐郎,你怎么忍心的啊……”
  徐崇朝离开之际,依稀听得元破寒呓语,不由得一怔。
  柳元宝并未察觉,他斗志昂扬,正急着回去再战。徐崇朝随他出来,却在厢房前止步,拉住他道:“狸奴的屋门怎么开了?”
  屋门敞着一道缝,被夜风一吹,半开半闭。两人到近前一看,屋子里黑黢黢一片看不分明,只听到窗子吱呀呀的响声。
  柳元宝探头喊了声:“狸奴?”
  屋子里没人回应,反倒是凉风飕飕,满院交织的虫鸣之中,隐约透着些静谧。
  两人不由得对视一眼,推门到屋里察看一番,烛光亮起,哪里有成之染的身影?
  柳元宝酒醒了大半,大惊道:“糟了,不会出事了罢!”
  徐崇朝摸了摸架上整齐挂起的铠甲,内里尚有余温。他摇头道:“她刚刚出去。”
  “去哪里?”柳元宝不解,锦官城这么大,她人生地不熟的,大半夜一个人要去哪儿?
  徐崇朝向巡逻的军士打听,军士只道成之染拎着酒坛出门,也不知人往何处去。
  身为一军统帅,一声不响地溜出去,委实有些轻妄了。柳元宝皱起了眉头:“她可真是的……徐郎,这该如何是好?”
  徐崇朝将门窗一一关好,叮嘱他道:“此事莫要声张,只当她已经歇下。我出去找找。”
  柳元宝问道:“你知道她到哪儿去了吗?”
  “也只是猜测而已。”
  柳元宝无计可施,只得缓缓点了点头:“那你要多加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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