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于是狸奴道:“当时叛军突击旗舰,薛江州不幸战死。”
“死了啊……”庾载明陷入了沉思。
狸奴见他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脑中突然灵光一闪,庾氏余党最初入城时,不是说征东将军方笃之已占领寻阳吗?既然如此,薛义安岂会隐姓埋名,庾载明岂会不知道他的下落?
原来庾载明真的是虚张声势?若寻阳还在朝廷手中,金陵又岂会如他所言已经陷落?那么说,宣武军也没有败退了?
多日来笼罩在心头的阴翳终于散去了一角,狸奴眸中闪过一丝喜色,又生怕被庾载明看到,于是便垂首不语。
“你便留在府中罢,”庾载明幽幽道,“手脚利索点,我自不会亏待你。”
话虽如此,庾载明的刺史府根本不缺人伺候。
短短数日间,此前兵荒马乱的刺史府便焕然一新。日光下玲珑剔透的琉璃盏,荡漾着沁人心脾的琥珀酒液,被鱼贯而入的年轻侍女捧进中堂。
狸奴换上了合身的浅色裙裾,扎起了少女的双环髻,正漫不经心地给庾载明扇扇子,目光却随着她们举止生风的石榴裙飘来飘去。
庾载明斜倚在榻上,面色沉沉地看一篇军报。
服侍他的侍女不敢吭声,只察言观色,适时地为他递上杯盏。
“将军,卫将军到了。”
听闻通报,庾载明抬起了头。一身轻甲的庾慎德快步进来,虽然对庾载明这番做派习以为常,还是忍不住微微皱眉。
“阿叔。”庾载明面无表情地起身,请庾慎德上座。
庾慎德也不客气,落座后便发问:“宣武军已到巴陵,你可知道了?”
“王奢年死了么,”庾载明一扬手中的军报,道,“这厮劝我来江陵,没想到连巴陵都守不住。”
“唉!”庾慎德长叹一声,“他们下一步就要往江陵来了,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七郎,如今的局势得靠你啊!”
庾载明轻哼:“我又能怎样?”
“我庾氏虽子弟众多,但你那些叔伯都没什么本领,就数你最能征善战。江陵险固,我也能守得住。可宣武军来势汹汹,你可不能坐视不管!”
“阿叔为了让我出兵,难为说这些违心话,”庾载明将军报一掷,怨愤道,“当初九叔封你做扬州刺史,你二人何等风光,可曾想到还有我?九叔对我心怀芥蒂,正是需要我证明自己的时候,阿叔可曾在他面前为我说过一句好话?如今无人可用了才想到我,阿叔也太让人心寒!”
“七郎,你九叔一向执拗,若是能听人劝,也不会落得今日的下场。当初叛军刚起事,我便劝他从金陵出击,结果他不听,错失了良机,接连败退,以至于此。如今叛军快到江陵,七郎若像你九叔那般不肯出兵,只怕会重蹈覆辙啊!”
“关我什么事!”庾载明直瞪着庾慎德,道,“谁让他不早用我,兵败如山倒,反被那益州的蛮子夺去了性命!如若九叔尚在……不,哪怕是十四郎还在,他只管做皇帝,我为他做前锋,照样能杀回金陵,剿灭反贼,重掌天下!可如今他们都死了,苏弘正也复位了,我们算什么?就算是消灭了宣武军,然后呢?你让我以何等面目立于朝野!”
庾慎德被问得哑口无言,长叹一声,拂袖而去。他虽然是庾载明的叔父,假借天子之命担任卫将军一职,但庾载明根本听不进他的话,两人不欢而散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庾载明望着他离去的背影,颓然地倒在榻上,喝道:“倒酒!”
狸奴方才听得入神,不知何时手已经停住,闻声连忙又扇动起来。她不明白庾载明为什么放心她在身边服侍,自打从太守府回来,他好像对什么都无所谓,情绪也不高,整日里不离醇酒,连处理军情都是一副微醺的样子。
他这样的话,自己能一击必中罢……狸奴悄悄摸了摸怀里的短刀,盘算着该是割断他的喉咙,还是刺进他的胸膛。
他到底有没有行军打仗的才能,狸奴不知道,但她很清楚,一旦庾载明死了,庾慎德独木难支,又是败军之将,根本不是宣武军的对手。
可是……杀人或许容易,脱身就难了。如今城中上下都是庾氏的人马,纵使她杀死了庾载明,又能逃到哪里去呢?
狸奴心中叹气,且忍耐他一时,等宣武军来了……
宣武军什么时候才能来啊?
第33章 故人
狸奴的目光移向门外,一名小厮正一步三回头地往这边赶来。他身后跟着一名女子,身姿曼妙,仪态款款,虽低垂着眉目看不清容颜,但足以看出这是个美人。
庾载明这个人,三天两头搜罗些年轻貌美的女子饮酒作乐,有时候通宵达旦,困得狸奴在门外廊下直打盹。不过随身侍奉他的其他奴婢都习以为常了,只当有新美人到来时,叽叽喳喳地评头论足。
在众人殷切的目光下,那美人终于走到了堂中,规规矩矩地向庾载明一福。狸奴若有所思地打量她,总觉得这人似曾相识。
当那女子抬起头时,一双深邃明丽的美目如同一泓秋水,让人心尖为之一动。狸奴看清她的脸,不由得愣住。
在她单薄的人生经历里,鲜少有姿容出众的美人。她父亲的妾室容楚楚算一个,可惜脑子不太好,空有一副皮囊而已。还有一个便是金陵街头遇到的系铃铛的美人,当时她以黑纱遮面,那一双眼睛却是极其美丽的。
那印象与面前之人渐渐重合。但她白皙的右脸上,却残留着一段拇指大小的赤红烙印,是家主在私奴婢身上打下的标记。粗陋的疤痕与细腻的肤质格格不入,在原本完美的面容上生造出突兀之感。
即便如此,她依旧是一位不折不扣的美人。
狸奴记起了,路人说她是庾慎终的家奴,她说自己名为霜。
“霜——”庾载明也愣住了,声音硬生生吞下去。
旁人没听清,狸奴却明白了,霜娘,没错,就是她。可狸奴纳闷,庾载明是庾慎终隔了房支的子侄,也不怎么受宠信,怎么会认识他府中一个地位卑贱的家奴?
那女子淡淡一笑,却并不答话。
庾载明从榻上坐起来,神情纠结地摆摆手:“都退下。”
堂中的侍女不敢违命,临走时还贴心地为他关上门。狸奴耐不住好奇,磨磨蹭蹭地在门口转悠。
年纪稍长些的侍女呵斥道:“小丫头,听什么墙脚?仔细将军知道了,砍你的脑袋!”
其余的侍女都掩面轻笑,狸奴只得退到了一旁。
有人小声道:“以往都是些良家女子,这次竟带来个家奴。”
“谁让她生得美呢?”又有人道,“虽然那疤痕挺吓人的,但人家长得就是好。”
“她不是江陵人罢?你看看她的面容,说不定是胡人呢?”
“那怎么可能?不过也有点像……”
侍女们七嘴八舌,狸奴神色恹恹地倚着廊柱。霜娘啊……她根本没有认出自己罢?
庭院深深,天阴欲雨。云幕低沉,直到晚间才雷声大作,金色的闪电劈开云层,刹那间照亮了天地。大雨倾盆,噼噼啪啪的雨点冲刷着屋顶,狸奴居住的偏房竟然漏雨了。
她们一屋的奴婢急急忙忙端着木盆接水,折腾了半宿才等到雨势减弱,昏昏沉沉地听着水珠的滴答声入梦。
第二天狸奴顶着两个黑眼圈出了门,雨后湿润的凉风带走了些许困倦。檐下的风铃叮咚作响,她似有所感,回头见一位衣着华丽的女子从廊中走过。
正是霜娘。
她身着新衣,身后还跟着两名婢女,想来是得了庾载明的宠幸。可她的神情依旧淡淡的,目光在狸奴身上略一停留,便缓缓移开了。
“起风了。”霜娘在一株玉兰树下止步,仰望着随风而动的翠绿枝叶,不知说给谁听,也没有人应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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庾慎德劝不动庾载明,隔日便自己带兵东下。庾载明也不在意,日夜与霜娘饮酒作乐。
狸奴反倒是稍稍安了心,这庾载明想来也是与庾慎终一般,是个外强中干的绣花枕头,也就只能冲着手底下的人出出气罢了。
虽然如此,天子所在的太守府还是如铜墙铁壁一般,她几番尝试都吃了闭门羹,只得困守在刺史府,盼着义军早日杀过来。
午前闷热,刚刚下了一场雨。庾载明在弄水轩与霜娘掷摴蒲。池塘中央有一座种满青竹的孤岛,轮廓像玉环一样圆,风吹波动,竹叶婆娑,确是一番好风景。
狸奴看得正入神,小院外却传来阵阵吵闹声。庾载明示意狸奴去看看,她穿过幽深的青石小径,险些被闯进月门的来人撞到。
“卫将军!”狸奴大吃一惊,庾慎德却不搭理她,只怒气冲冲地往里走。
一路上没人敢拦他,竟让他仗剑闯入轩中。
庾载明不满地起身,问道:“阿叔这么快就回来了?怎么也不提前说一声?”
“说什么,有什么好说的?”庾慎德直指着霜娘道,“她怎么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