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她为何不能在这里?”
  庾慎行露出一丝讥讽的笑意,道:“七郎竟沦落到如此境地,把一个万人骑的倡伎当宝贝!”
  “住口!”庾载明暴喝,“我还敬你是叔父,休得在此处胡言乱语!”
  庾慎德冷笑道:“我是不是胡言乱语,东府城的军士个个是明证!你自己问她!”
  霜娘默默地站在一旁,只面无表情地看着庾慎德。
  庾载明却不敢看她,斥道:“阿叔未免管得也太宽!我这刺史府,哪里是你说闯就闯的地方?”
  他瞋目而视,仿佛下一刻就要下令将庾慎德逐出门外。
  奴婢和侍卫个个鸦雀无声,大气也不敢出一口。狸奴偷偷打量庾慎德,对方依旧冷笑道:“她什么来历,你最清楚。如今正是军情紧急的时候,留她在身边,七郎当真可以安眠吗?”
  “你究竟想说什么?”庾载明按捺着怒气,很是不耐烦。
  “你三叔还等在前堂。”
  庾载明一愣,皱着眉头沉默不语,半晌才道:“出去说。”他看了霜娘一眼,欲言又止。
  庾慎德瞧见,便狠狠瞪着霜娘。
  霜娘只深深一福,直到二人远去才直起身来,倚在临水的美人靠上,望着波心的锦鲤出神。
  庾载明向来不带奴婢去前堂,懂规矩的便到中庭候着。狸奴好不容易得了闲,才不肯去干巴巴地等着,于是赖在回廊中吹风。
  “你在怀中藏了一把刀。”
  狸奴吓了一大跳,回头却见霜娘不知何时来到她身后,目光似是望着她,又像是望着水中的竹林。
  “哪有啊?娘子说笑了。”狸奴讪讪地笑笑,心中顿时警觉起来。好在四周并无其他人。
  “你想杀谁,庾载明吗?”霜娘径自说下去,“杀了他一个人有用吗?皇帝还在他手中,荆州也听他号令。你能逃到哪里去?”
  “我没有!”狸奴瞪大了眼睛,“我只是府中普普通通的奴婢,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霜娘露出了不明所以的笑容:“从金陵到江陵,你可一点也不普通。”
  狸奴呆呆地望着她,心想道,难道她……认出自己了?
  “霜娘子,你还记得我?”
  “一年前在金陵,你与你叔父去往东府城,不是吗?”
  “没想到……你还记得。”狸奴喃喃道,一下子紧张起来。
  霜娘朱唇轻启,说出的话让她心惊胆战。
  “当初你们从京门来,如今你又在江陵。让我猜一猜,你叔父是宣武军中人士,甚至说,你也是其中一员。”她谈吐随意,不疾不徐,在狸奴听来却宛如针扎。
  “霜娘子想到哪里去了!”狸奴脸都要白了,“我怎么可能在军中?”
  她正要辩白,霜娘却轻轻摇头道:“那你说,京门与此地相隔千里,你一个女儿家,如何流落至此?”
  “我……”狸奴又要张口胡说,蓦然想起霜娘与庾载明关系非同一般,若是他们谈论起来发现了抵牾,那岂不是要糟糕?
  她略一慌张,脱口问道:“霜娘子不也是一介女子,庾慎终为什么千里迢迢把你带到荆州?”
  霜娘没想到她这样问,淡淡道:“他舍不得我。”
  “这话也就骗骗小孩子,”狸奴忍不住努努嘴,道,“他才不会怜惜什么女子。”
  她在府中听到一些关于林仙客的传闻,再将一路所见串联起来,从缠绵病榻的袁皇后到自缢身亡的山氏,再到江上以身护主的那一幕,便大概猜到了七八分。
  霜娘似是讶然地瞥她一眼:“这你都知道,还真是……不简单。”
  狸奴摸不清对方的底细,生怕她将自己的老底透露给庾载明。可想到当初金陵街头人人避之不及的境况,以及庾慎德对她不屑的态度,又似乎为庾氏所轻贱,狸奴一时间犹豫,纠结的心绪都写在了脸上。
  霜娘微微一笑,道:“别担心,你的事,我替你保密。”
  “为什么?”她这话反而让狸奴更加疑虑。
  霜娘静静望着她,纤纤细手轻轻搭上她的肩头,道:“小娘子颇为有趣,我可不想看你丢了脑袋。”
  狸奴愕然,心里愈发不踏实。
  庾载明一直与庾慎德商议到日暮时分。府中举火,庭院内亮如白昼。霜娘依旧如往日一般,被庾载明唤去作伴。狸奴为他们斟酒,止不住提心吊胆,好在霜娘并没有提起这一节的意思。
  酒酣耳热之际,庾载明突然道:“我明日便要出征,霜娘可随我一起?”
  狸奴想起今日庾慎德的造访,不由得看了霜娘一眼。
  霜娘似乎无动于衷:“行军打仗之事,妾去掺和什么。”
  “你还是这样漠不关心,”庾载明有些无奈,“但我这次要面对宣武军,两位叔父刚吃了败仗,还真是麻烦。”
  狸奴留意他们的谈话,却听霜娘道:“怪不得卫将军如此恼怒,原来是打不过别人。”
  打不过别人,所以来向庾载明撒气吗?狸奴悄悄打量着庾载明,果然见他面有愠色。
  “那是他无能!”庾载明皱了皱眉头,“三叔也是,做了几天醴陵王,便不知天高地厚。他二人失利,反而长他人志气。”
  霜娘亲手为他奉上美酒,问道:“那宣武军岂不是要乘胜追击了?”
  庾载明闻言竟笑了:“我巴不得他们快些来。”
  “此话怎讲?”
  “一张一弛,文武之道,”庾载明眸光一闪,笑道,“乘胜追击,适合于追亡逐北。荆州乃我庾氏累世基业,四方郡县莫不竭诚效力,坚如磐石,岂能被兵锋冲垮?况且我可不像卫将军一样怯懦,挥师东下,宣武军能奈我何?”
  “若他们息兵养锐,步步为营以图后动呢?”狸奴看不惯他得意的样子,忍不住插嘴道。
  庾载明已有些醉意,竟没有责备狸奴多嘴,虚虚地指着半空,道:“宣武军滞留寻阳二十余日,一次次延误战机,金陵早就不耐烦了!我看谁敢不动!”
  狸奴又一次捏了把汗,恨不能摸出短刀除了这祸患。可霜娘似乎看出她的想法,指了指门外的守卫,那眼神中全是警告。
  既然杀不了贼首,留在江陵又有何用!狸奴索性趁着庾载明深思恍惚,哄劝道:“明公有志于破敌,奴恨不能肝脑涂地,愿追随明公,为明公牵马坠镫。”
  庾载明闻言直盯着狸奴,那目光冷厉而清明,仿佛一瞬间酒醒了。
  狸奴自觉冒进,垂首不敢言语,生怕被他看出什么破绽。
  见庾载明久久不言语,霜娘轻笑道:“难得这丫头有心。”她又为庾载明斟满一杯酒,对狸奴道:“你有何能耐,敢在主上面前自荐?”
  “我会弹弹弓,还会射箭,”狸奴小心道,“若是喂马劈柴,也还顺手。”
  庾载明似笑非笑:“大江之上,谁要你喂马劈柴?”
  “那便是……射箭还可以?”狸奴自作主张道,“奴谢过明公赏识。”
  “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庾载明嗤笑一声,却转向霜娘,“霜娘当真不与我同去?”
  霜娘垂眸道:“妾文弱女流,实在是累赘。”
  庾载明轻叹一声:“那便在江陵等我凯旋罢。”
  堂中灯火通明,他面上明明带着踌躇满志的企盼,朦胧的眸光里却闪烁着愁思,仿佛下一刻便要慷慨悲歌,拔剑起舞。
  这种复杂的心绪,直到次日登船启航,狸奴也没能弄清楚。
  再一次登上敌舰,她的心绪也同样复杂,甚至有些后悔。作为船上跑杂务的小兵,面对披坚执锐的庾载明,她完全不可能将短刀刺入对方的胸膛。趁机逃跑呢?旌旗猎猎,江水滔滔,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她简直无处遁形,只能期待双方鏖战一场,杀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
  船行一日,狸奴没看见宣武军,反遇到了大麻烦。
  有一支船队与庾载轩会合,那将领搭载舢板登上了旗舰,风尘仆仆地拜服在庾载轩面前。
  “罪臣薛义安,拜见将军!”
  狸奴差点没跳脚,开什么玩笑,这薛义安从哪个犄角旮旯里跑出来了?她可是告诉庾载明,这个人已经死了!
  第34章 败绩
  然而薛义安就是活生生出现在众人面前。他年近六旬,脸颊黑瘦,双眸犀利,一把花白的胡须在江风中微颤,浑身虽收拾得整齐,也难免显露出破败之色。
  庾载明再怎么说也只是后起之秀,而薛义安可是庾慎终亲命的江州刺史,纵然此番乃败军之将,也没来由跟他过不去。于是他略一沉吟,扶起薛义安,客客气气地将人请到了爵室。
  薛义安不是一个人来的,他声称自己自薜萝洲之战后,便隐匿在江州草泽间,陆续收集残部招引人马,终于拼凑起十余艘舰船,便火速赶往江陵,没想到在中途遇到了庾载明的船队。
  庾载明问起宣武军的情况,薛义安道:“那贼帅唤作李劝星,原是临海王帐下参军,据说其人刚猛沉勇,不可小觑。他手下成誉和江岚二人,分别是其左膀右臂,成誉是另一贼首成肃之弟,从不曾出仕,知道他的人不多。而另一个江岚,阁下或许有所耳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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