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果然,徐崇朝也摇摇头:“那宋县令并非宣武军人士,未必与我阿父一条心,若是从中作梗便麻烦了。”
众人一筹莫展,只得先行上了车,到城门口苦苦等待。
京门商旅往来繁华,被大雾困在城里的商队早就排出了长队。徐府几辆车混在其中也不显眼。
等待的时间最为漫长,狸奴还跟在一行人后面,晨雾打湿了衣摆,浓重水汽压得人透不过气。
徐娴娘紧张得小脸煞白,徐崇朝安慰道:“待会儿出了城,四五个时辰便能到青雀洲与阿父会合,晚间已经在江北了。别担心。”
说话间人群开始松动,原来是城门打开了。马车缓缓驶动,徐崇朝探出头,强挤出一丝笑容,对道旁狸奴道:“出来这么久,赶快回家罢。”
狸奴望着迷蒙日光中的少年,那笑意未达眼底,青涩的面庞浸染着与年龄格格不入的厚重的思虑。她仰着头想要笑,却只觉眼眶湿热。
徐崇朝向她挥挥手:“后会有期。”
“郎君保重。”狸奴奋力挥挥手。
罗三郎扬鞭吆喝,车轮辘辘起行。那一行小小的马车沿着宽阔的街道渐行渐远,义无反顾地朝着无尽远方疾驰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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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连下了几场雨,京门内外天潮潮地湿湿,连空气中都氤氲着水汽。将军府的桃花败了,反倒是恣意舒展的枝叶挂着湿漉漉的水珠,一派青翠可人的样子。
老夫人的棺材隔日便悄无声息地匆匆下葬了,多事之秋,也顾不得礼节。操办这事的是将军府的老家奴,纵是人去楼空门庭冷落,也一如既往地按照钟氏嘱托处理后事。
连日阴雨虽停了,天空还是阴沉沉的。他正在后园给花树除草,忽然听到石子落地的咕咚声。循声望去,一个藕粉色布襦袴裙的小娘子坐在墙头,正呆呆地朝这边张望。
“老伯,将军府的人都走光了,你为什么还在这里?”
老家奴哈哈一笑,遍布皱纹的脸上满是沧桑的褶子:“老奴三十年前便在这里,见惯了这府中的人家走马灯似的换来换去,如今不过是又一个轮回,为什么不等在这里?”
狸奴疑惑道:“这里住过很多人吗?”
在她并不厚重的印象里,只有那位春风得意的徐大将军。
“可不是么……”老家奴浑浊的眸子里涌动着深邃的回忆,他掰着瘦骨嶙峋的指头道,“二三十年前谢将军在此地开府,老奴可是第一波进到府中伺候主子的人。谢将军之后来了位苏将军,苏将军之后来了位崔将军。如今的这位徐将军,才在府中住了五年呐!”
狸奴望着园中森然蓊郁的树木和远处檐牙高啄的屋舍,原来它们已经在这里伫立了那么久。
“这花草是新栽的,这屋顶是新翻的,可这座将军府已经足够老了……”老家奴拄着花锄感慨着,他见惯了一个个春风得意的徐大将军,也在人走茶凉后默默地为旧主收尾,维持着跌落尘埃的天之骄子们最后的体面。
狸奴只觉得一阵阵惶恐冲击着内心,她幼小的心灵第一次体会到人世浮沉的兴衰更替。这座象征着宣武军主宰的将军府,竟没有一个人能守得住。
她蓦地想起了庾慎终。徐大将军北奔,是不是意味着庾慎终已再无对手,真正成为一手遮天的权相,终究将把宣武军纳入私囊?
狸奴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墙头上下来,又怎么孤魂野鬼似的在街上游荡。当她回过神来,已经被回环往复的铜铃声包围。
一支浩浩荡荡的队伍转过街角,正朝将军府的方向行进。
步履沉重的士卒黑衣玄甲,面带戚容。白幡猎猎,在这一片化不开的压抑郁结中刺痛行人双眼。
狸奴猛地一惊,连忙穿过围观的人群追赶着队伍,不久便远远望到为首数人骑着高头大马,其中一人俨然是她父亲的身影!
“阿父!”狸奴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跌跌撞撞地狂奔过去,拼命呼喊着,生怕被嘈杂的人声和铃声淹没。
成肃已行至紧闭的将军府门口,闻声讶然回首:“狸奴,你怎么在这里?”
狸奴见父亲安然无恙,不由得松了一口气,余光却瞥到队伍前部的一副棺椁,震惊道:“这是……”
“徐大将军,”成肃长叹一声,“现下不方便,狸奴你先回家,有什么事以后再说。”
话音刚落,朱红色的大门吱呀呀开启,众人沉默地下马,护送着棺椁入府。
跟在成肃身后的一个年轻军士带她回了家,正欲告退,狸奴支吾道:“徐大将军是怎么……”
那军士见四下无人,轻声道:“自裁。”
这个结果反倒是出人意料,然而无论狸奴怎么追问,他都不肯再说一个字。
“死丫头还知道回来?天天往外跑迟早惹麻烦!”温氏在院子里逗昭远和修远玩,见她进门便瞪了一眼。
前些天狸奴把镇北将军府的事情告诉了家里,引得温氏后怕不已。虽然自家这两年因着徐宝应发达了许多,但那打仗造反的事情她还是避之唯恐不及。
“我阿父回来了,”狸奴一句话堵住了温氏,然后不自觉压低了声音,“徐大将军死了。”
温氏脸上的笑容尚未绽开,听闻后半句,手中的拨浪鼓便停在半空。
成誉喂完马出来,眉头紧锁:“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怎么知道!”狸奴也不知怎的,眼泪一下子涌出来,“庾慎终怎么这么狠,一定要逼他到这种地步!”
然而事实表明,她还是低估了庾慎终的手段。
成肃隔了几天才回家,一进门,面色阴沉得可怕。
他凌厉的目光渗透着怒火和恨意。狸奴吓得一哆嗦:“阿父这是怎么了?”
第11章 习武
“欺人太甚!”待进屋关好了门,成肃皱紧了眉头狠狠地啐道,“庾慎终太不是个东西了!徐将军之前做的事虽然不体面,但人都自杀了,还能怎么样?”
狸奴连忙给他沏了茶,成誉便问道:“他又做了什么事?”
成肃顺了顺气,恨恨道:“那个人的心比针眼还小、比乌鸦还黑!好好的棺椁停在将军府,他愣是派人来拉到了大街上,劈烂了棺材,还砍下了人头!”
狸奴本竖着耳朵在一旁听着,闻言险些呕出来,骇然道:“真的吗?!”
成肃瞥她一眼,道:“徐将军的尸首,现在还在太阳底下晒着呢!”
狸奴背后一阵恶寒。徐宝应与庾慎终半点私仇也无!况且他的投降,还为后者入主金陵铺平了道路。
是啊,人都已经被逼死了,竟然连入土为安的机会都被剥夺了。这不但是侮辱了徐宝应最后的颜面,更是狠狠抽了宣武军上下一耳光!
心胸狭窄如此,心狠手辣如此,宣武军还会有宁日吗?朝廷还会有宁日吗?
是夜,狸奴辗转反侧,听得阿父那边传来披衣起身的声音,不一会儿,又传来屋门开合的吱呀声。
她索性蹑手蹑脚地起身到门外,只见黯淡的月光下,成肃正拄着刀坐在石阶上,身旁放着一壶酒,凝重的侧影如同山石,在凉如水的夜色里独自沉寂。
狸奴闷闷地坐到他身旁:“阿父在想徐大将军的事情吗?”
成肃已没有白日里那样失态,轻叹一声,面色复杂地望着她。
狸奴这几天得不到徐家人的消息,一直忧心忡忡。
“他不是说去江北吗?怎么就自杀了?大郎君、三娘子,还有其他人怎么样了?”月光映着狸奴苍白的小脸,流露出这个年纪少有的悲凉。
成肃胸中郁郁,无人可与恳谈,索性将心事吐露给女儿。
“当时宣武军人心涣散,难以久留,所以徐大将军派罗三郎回来接家人,然后一起去江北。他们约定的是次日午时,可过了好久,罗三郎也没有回去,”成肃缓缓道,“徐大将军以为计划暴露,庾慎终已对家人下手,便心灰意冷,刎颈自裁。徐家人到的时候为时已晚,只好仓促渡江了。”
“然后呢?庾慎终有没有抓到他们?”
“应该还没有。徐家人渡江之后,赵郎君也跟他们弃官而逃了,”成肃望着阴霾的月色,沉沉道,“逃了好。天下之大,岂止江南一隅?三齐有独孤氏,中原有慕容氏,关中有宇文氏,庾慎终再神通广大,也不能令北方霸主俯首称臣。”
千里之外的四方霸主,仿佛在海雾中影影绰绰的航船,与江南隔着可望不可及的距离。狸奴一阵惘然,喃喃道:“所以,他就要拿徐大将军的尸首泄愤吗?”
“他连琅邪王都敢杀,我早该想到会有这般阴损手段,”成肃微醺,以手指天道,“徐大将军只担心琅邪王容不下他,一步错、步步错,如今的局面实在是……连宣武军都前途未卜。”
暮春的微风吹动了狸奴的衣衫,一阵难言的落寞涌上心头,掺杂着呢喃的碎语飘荡在静谧的夜里。
“阿父,我跟你一同去军营操练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