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可是,事情恐怕不会就这么结束罢。狸奴暗想。
  钟夫人嘴上这么说,背地里也是忧心忡忡。她虽不懂朝政,却直觉丈夫这么做实在是不妥,这些天日日如坐针毡,偏偏不能在儿子和外人面前显露分毫,于是拉过狸奴的手聊起了家常。
  狸奴心不在焉,脑海中早因徐宝应之事掀起滔天巨浪。她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徐宝应选择袖手旁观,岂不是帮庾慎终打赢了琅邪王?这样的功劳,难道狠辣如庾慎终,不会心怀忌惮么?
  于是临走前,她悄悄问徐崇朝:“徐大将军这次……如何是好?”
  徐崇朝默然。当年的车骑将军谢峤固然可以解甲归田以求善终,因为其人毕竟是陈郡谢氏的高门华胄,可他阿父没有显赫的出身,又遇到了野心勃勃的庾慎终……
  情况怕是不妙。
  可现在,说什么又有什么用?
  “砰砰砰——”
  阵阵急促的击门声打破了院里的沉默。
  徐崇朝眼神一暗,似乎没想到这时节还有人到访,不祥的预感袭上心头。
  然而刚一开门,他便彻彻底底愣住了。
  “罗三?”
  门外一名魁梧军汉气喘吁吁地牵着马,看样子一路奔波许久了。
  “罗三——你……你怎么回来了?”钟夫人闻声从堂屋出来,见到徐宝应的亲从罗三郎,不觉大惊,“郎君现在怎么样了?你……怎么就你一个人?”
  “夫人!”罗三跨进门,一口气梗在喉头,连忙招呼家仆关了门,道,“快、快、快收拾!赶紧逃!”
  钟夫人惊疑不定:“到底怎么回事?”
  “大事不好了!”罗三郎终于理顺了气,“庾慎终靠不住!将军让我来接主子们跑路!”
  原来,庾慎终前脚杀了琅邪王,后脚便夺了徐宝应的兵权,要将他调往别处。徐宝应当然不肯,准备先撤到江北跟女婿赵兹方会合,然后整顿人马杀回金陵。可他前不久刚刚背叛了琅邪王,这次又要背叛庾慎终,手下的军士人心浮动,眼看着都不怎么听令。徐宝应没办法只好跑路,让罗三郎暗地里回京门来,把妻儿老小接上一同去江北。
  狸奴听他说完前因后果,绞着衣角心惊不已。没想到庾慎终这么快就向徐大将军下手了,一时间方寸大乱。
  她强自深吸一口气,心中暗暗道:镇定!如果是阿父面对这种情况,他会怎么办?
  他会怎么办?
  狸奴脑海中灵光一现。徐宝应坐拥精兵数万尚且望风而逃,生生地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就算是逃到江北又能如何?庾慎终连天子的亲兄弟都敢杀,又岂会放过徐宝应?
  这道理大家都明白,将军府顿时乱成了一锅粥。
  徐宝应之母年逾古稀,一听消息便吓晕过去。一家子人仰马翻地端茶送水打扇捶背,老夫人才悠悠转醒。
  “家门不幸啊!”老夫人长叹一声,“老婆子自渡江以来便待在京门,数十年基业都在京门,一把老骨头也指望着葬在京门。你们要往江北逃命便去罢,老婆子绝不会离开京门半步!”
  徐崇朝哄她道:“此去也不是不回来,待打败了庾慎终,一切都如往常一样!”
  老夫人老泪纵横:“你说得轻巧!这话你自己信吗?我生的儿子有几斤几两我自己清楚,哪里斗得过人家庾大司马的儿子!一旦离了京门,你们再也别想回来了!”
  徐崇朝还要再劝,她强撑着身子坐起来,指着满屋的金碧交辉雕梁画栋道:“你祖母生来贫贱,清汤寡水地操劳了半辈子,老来沾了你阿父的光,享了这些年的清福。我已经知足了。要走你们走,我死也不走!”
  见老夫人铁了心,钟夫人也有些动摇,但她总不能明着说丢下婆母不管,正琢磨着怎么开口,却见庶女徐丽娘起身上前,对老夫人道:“祖母这样,可别怪孙儿不客气!”
  狸奴不由得仔细打量这女郎。她约莫二八年华,柳眉凤目,面若桃李,微微上挑的下颌流露出些许焦躁。
  “你要做什么?”老夫人惊惧地瞪着走过来架她的家仆,喝道,“反了你了!”
  她急火攻心,一口气没上来,竟是又昏迷过去。
  徐崇朝大吃一惊:“快去请郎中!”
  徐丽娘也没想到闹成这样,脸上闪过一丝慌乱:“对,快去请郎中!”
  徐崇朝见老夫人面如白纸,忍不住愤愤道:“阿姊!祖母这么大年纪了,身子一直不利落,阿姊怎么能乱来?若是气出个三长两短,怎么向阿父交代?”
  徐丽娘向来心气高,如今当众被自己兄弟指责,面上有些挂不住,瞪大了眼睛道:“老祖宗虽不肯走,又不能真的不带她?磨磨蹭蹭耽误了时辰,阿父又该着急了!”
  “现下祖母身体虚弱神志不清,一路上马车颠簸,她怎么受得住!”
  徐丽娘瞥他一眼:“那你说该怎么办?”
  徐崇朝背过脸:“听听郎中怎么说罢。”
  城北医馆的郎中匆匆赶来,一瞧屋内情形便觉得不太对,给老夫人把了脉开了药,摇头道:“沉疴在身,急火攻心。这副药只能作缓兵之计,什么时辰醒还要看老夫人自己的造化了。”
  换了平日,他是绝不敢如此对将军府的郎君说话的。可一路从后门进来,府中到处散发着冷清,连伺候的家仆都可疑地见少,主人翁又是这么副落魄的样子,警觉如他,已然意识到将军府要变天,巴不得撇清关系趁早离开。
  徐崇朝没办法,只能枯坐在榻前苦等。
  日影西斜,城楼上传来凄厉的号角,这是城门关闭的信号。
  第10章 星陨
  罗三郎望了望天色,皱眉道:“大郎君,将军说今晚——”
  徐崇朝抬手止住他道:“等一晚,明日再走,阿父不会怪我的。”
  钟夫人长叹一声,由他去了。
  徐崇朝瞥见狸奴还在,不由得一愣,碰碰她袖子道:“天不早,回去罢。你阿母该担心了。”
  “这里怎么办?”
  徐崇朝挤出一丝笑容道:“没事,这么多人呢,彼此也有个照应。”
  “那我明日再来。”
  “不必了,”徐崇朝顿了顿,低头道,“我们明日一早便出城,小娘子且好生歇息着,待到……待到这件事过去,我们后会有期。”
  “那……后会有期。”狸奴张了张口,终究没有再说什么,只倚门回首,朝他和徐娴娘挥挥手。
  从窗格中凌乱透进来的光束,将榻上身影分割成散漫碎片,总让她心口沉闷不已。
  这天夜里起了大雾,狸奴清早推开门,眼前白茫茫一片,潮润的空气刺激得喉咙发痒。她凭以往出城樵采的经验判断,这样的天气,城门是不会开的。既如此,徐家人应该还在将军府。
  狸奴蹑手蹑脚地出了门,又溜到了将军府,直接绕到后宅附近翻墙,一落脚便听到隐隐有悲戚之声传来。
  暮春三月,江南草长。然而她一步步走过朦胧的满园青翠,只觉得脊背发凉。
  老夫人夜里心悸,已经殁了。
  狸奴呆呆地望着曾经瘦削单薄的老妇,灰白的面色,僵硬的躯体,一动不动地躺在棺材里。
  怎么……说走就走了?
  昨日,不,几个时辰前,不还是活生生的一个人吗?
  她鼻头一阵酸涩,不知是为这一面之缘的老夫人,还是为胸口说不清道不明的冰冷陌生。
  徐崇朝见到她,枯槁的脸上是遮掩不住的讶异。
  狸奴连忙解释道:“我看看……有什么能帮忙的地方。”
  “是时候盖棺了。”钟夫人眼下青黑,一脸疲惫,招呼着寥寥无几的家仆处理后事。一家人准备出逃的阵仗太大,府中的仆役得了风声便作鸟兽散,人手稀缺处处掣肘,一伙人张罗了半宿,才连夜买来了棺材。
  事态紧急,也只能草草了事。灵柩停放在前堂,至于剩下的事情,钟夫人只能拿些银钱来吩咐手下人去做了。
  与此同时,出城的马车也已停到后门。一行人不敢大摇大摆地用将军府的车马,这几辆车上半旧的灰油布已有些泛白,看上去普普通通,对刻意掩饰身份的这行人来说最合适不过。
  “可是夫人,外面大雾,城门还没有开。”罗三出门打探了一番,无奈地回来了。
  钟夫人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再耽误下去,庾慎终就快追杀过来了!”
  徐崇朝皱眉道:“罗三,有什么符信可以让守城士兵开门吗?”
  “有是有,可必须是镇北将军或者丹徒县令的符信。”
  镇北将军徐宝应如今远在青雀洲,而丹徒县令……不就是西河宋氏的宋荫甲?
  狸奴在险些被宋光甲抓去做奴婢之后,格外留意西河宋氏的消息。原来这宋氏不仅富甲一方,在丹徒官府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这个宋荫甲就是宋光甲的兄长。
  她不由得发愁。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凶神恶煞如宋光甲,他兄长又能靠谱到哪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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