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但即使是嘲讽,听着听着也没了。
  或许是嫌弃她反应太无趣,某个神奇时间节点,连那些热衷讥讽的侍女,也全都消失不见。
  这显然是不符合常理的。
  即便消失,也该是循序渐进的,而不会一下子蒸发掉。
  画酒猜测,肯定发生可怕的事,所以大家都默契远离这里,不再踏足。
  她也想搬走。
  但一个瞎子,不可能凭借自己走出魔界。
  院外没有结界封锁,这一次,困住她的,是看不见的眼睛。
  被众人遗忘的地界,天空下起蒙蒙细雨。庭院中,斜斜雨丝淋湿藤椅上睡着的少女。
  画酒没有被雨惊醒,却被陌生冰冷的怀抱吓到。
  有人将她从藤椅上抱起来。
  “你是谁?快放开我!”
  画酒慌忙想推开,却只摸到粗糙的布料,以及布料下,那副瘦弱佝偻的身躯。
  周围混杂着凛冽气息,像被突然丢进雨后密林,草木味道拼命往脑子里钻。
  怀抱的主人虽然瘦弱,但画酒没能挣脱。
  那人径直往屋里走,将她放置在软榻。安排妥当后,退开几步,不再靠近,疏离有分。
  突然闯进陌生人,画酒很不适应。
  可无论她如何询问,那人既不回答,也不离开。
  戒备相处两日,那人始终像条沉默影子,总跟在她身后,赶不走,甩不掉。
  “他”是个哑巴。
  画酒不确定他的性别,只知原本接手的侍女不愿来,便派他来顶下差事。
  要不是身有残缺,他肯定也不会来这里。
  正常魔族早都避之不及,小哑巴无处可去,在外面被人嫌弃排挤,只好来这里照顾她。
  被遗弃的小院,瞎子与哑巴,还真是绝配。
  画酒自嘲笑笑,无神的眼轻轻垂下。
  起初她不想与任何人产生牵连,不想多出任何软肋,总是下意识拒绝帮助,甚至冲他发火。
  “听不懂话是吗?我让你离我远一点,不要靠近我!”
  小哑巴沉默听着。
  画酒以为他听懂了,然而下一次,他还是不改,并不在乎她的冷言冷语。
  无论她躺在哪里睡着,醒来时,总会在柔软的床上。
  每日清晨,小哑巴一来,画酒就知道,天亮了。
  或许是同样身有残缺,从排斥到怜悯,再到接受,画酒用了五天时间。
  小哑巴是个奇怪的朋友。
  “我能握一下你的手吗?”画酒试探问。
  她很好奇,这些天来沉默照顾她的人。
  小哑巴愣了好久,似乎不明白她的意思。
  画酒将自己两只手交握,耐心给小哑巴示范:“握手。”
  这次小哑巴终于懂了。
  递来一只伤痕累累的手,有新伤,有旧伤,纵横交错,充满在底层挣扎的艰辛。
  在魔界,但凡被当个人看,都不会允许身上留下这样丑陋的疤痕。
  画酒抿紧唇,小哑巴过得比她想的还糟糕。
  她不想欠任何人情。
  摸索着起身,走到梳妆台前坐下。小哑巴跟在她身后,看着少女拉开妆奁盒最上层,摸出修理指甲的秀致小剪。
  画酒表示,让小哑巴捧只碗来,她放血给他补一补。
  手上那把小剪很快被抢走。
  小哑巴将它扔得老远,向来好脾气的他,一整天没往画酒身边凑。
  再后来,小哑巴的手就好了。
  越发熟悉后,画酒叫小哑巴离她近一点,摸索着,想捧住他的脸。
  也许是有什么心理创伤,小哑巴下意识想躲。
  “别害怕,我不会伤害你的。”画酒出声安慰,轻轻凑近。
  小哑巴纠结一会儿,终于容许她捧住自己的脸。
  然后画酒摸到一张平平无奇的脸,丢进人堆里,十年都不会发现那种。
  “你听得懂我说话,对不对?”画酒嗓子有些干涩。
  小哑巴抬起乌黑的眼看她,与他对视的那双眼,没有丝毫神采。
  他将手掌覆在她上面,不轻不重点了下头。
  原来小哑巴是可以交流的。
  画酒颇感惊喜。
  她放低声音:“你能带我一起出去吗?我想离开这里。”
  画酒仔细考虑过,所有人都忙着宴北辰和青瑶的婚礼,没人在意她一个瞎子,她完全可以趁机和小哑巴一起蒙混离开。
  要是不巧被抓住,那她揽下一切罪名。
  在她说完之后,时间仿佛凝结,像蜿蜒的河流,顷刻就冰封万里。
  小哑巴只是哑,并不是傻,吓得甩开她的手,连忙拒绝。
  被甩开后,画酒沉默,不再提这件事。
  她不能奢求任何人去为她冒险。
  或许是怕她生气,小哑巴离开了,又回来了。
  他去而复返,递来大把香甜的果子,想讨好她。
  其实画酒都不清楚,自己有什么值得被讨好的。
  唯一的可能就是,小哑巴也很孤独,除了她以外,没有别的朋友。
  画酒接过一颗,咬了一口,口腔内,脆甜果肉瞬间爆开。
  第一次知道,原来魔界还有这么好吃的果子。
  见她喜欢,小哑巴干脆蹲在她面前,不停投喂,直到画酒摆手,再也吃不下。
  接下来的日子,小哑巴总是不遗余力逗她开心。
  有花开,他采来,细心将小白花别在少女鬓边。
  “好看吗?”她问。
  小哑巴将她的手放在脸上,不带表情地点头。
  有清晨露水,他也收集,用叶子捧着喂她喝。
  路边逮到只野兔子,小哑巴也不会遗漏,顺手抓过来给她作伴。
  院子里,画酒抱着那只毛茸茸的兔子,忽然就低下头流泪。吓得小哑巴手足无措,慌忙替她擦眼泪,用身体揽住她。
  单薄瘦弱的身躯,保护着比他更弱小的少女。
  画酒抬起脸:“把它放出去吧,我不想它被关在这里。”
  小哑巴提着兔子耳朵就扔出去。
  这次他明白了,她是不喜欢活蹦乱跳的动物。
  小哑巴的活动范围比较广,这段时间,魔宫的人都很忙,没人在意卑微的小哑巴又有什么突发奇想。
  趁着这种便利,他四处寻找稀奇古怪的东西,手艺也五花八门,甚至拉过画酒的腕,拿出丝带,要给她编手绳。
  因为这个特殊手艺,画酒开始倾向“他”是个女孩子。
  画酒安静坐着,眼睛睁得大大的,“看”着小哑巴的方向问:“你叫什么名字?”
  等小哑巴终于编好手绳,在她掌心写:“无父无母,没有名字。”
  画酒沉默,知道自己问了个蠢问题。
  于是抬起腕,笑着问小哑巴:“什么颜色的?”
  看着少女无神的眼睛,小哑巴写:“红色。”
  少女弯起眉眼:“我喜欢红色。”
  手绳的编法很奇怪,画酒从未遇到过,一寸寸摸过,终于找到接头,轻轻扯了一下,丝带突然整条散开。
  空气中飘过腥甜气息,隐约混杂药草味。
  画酒头昏脑涨,忍不住蹙眉。
  眼前竟然隐隐看见些烛光!
  但很快,又回到黑暗里。
  她心底一惊,没等想明白,小哑巴重新捉住她的腕,耐心帮她编好,顺便坠了只铃铛上去。
  摸到那只铃铛时,画酒遍体生寒,慌忙问:“哪里来的!”
  她问铃铛哪来的。
  “院子外面捡到的,很漂亮。”
  小哑巴不明白她的恐惧。
  画酒要把铃铛取下来扔掉,小哑巴却累了,抬手按住她,写下:“明天再取,我重新替你编。”
  于是画酒顿住手。
  小哑巴手掌很大,更像个男人的手。
  当然,仅凭这点无法肯定,因为常嬷嬷的手掌也很大。
  一番斟酌,她干巴巴问:“你是女孩子吗?”
  良久,小哑巴抓起她的手,贴在脸侧,摇头否定。
  好吧,其实性别也不是很重要。
  或许是刚才一闪而逝的烛光带给她希望,画酒记起,每年这个时节,魔界天域就会有流星群出现。
  她高兴道:“要是天空出现流星,你就带着我,我们去院子里看好不好?”
  画酒出生在神界,那晚有很多流星。
  神魔寿命漫长,除去成年等纪念性年岁,基本懒得庆贺。
  但画酒不同。
  每次生辰,她总是呆呆坐在草地,撑脸看那些流星划过夜空。
  眼前情景带给她错觉:要是那些流星不再往下坠落,而是倒着飞回天上,或许她也能回到出生那晚,感受久违的温暖。
  没人关心她稀奇古怪的想法。
  因为她和青瑶同一天生辰,每年这种时候,大家都陪在青瑶身边,她只能一个人坐着,孤伶伶欣赏那些清冷坠落的星。
  只是今年有些糟,连流星也看不见了,只能央求小哑巴替她留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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