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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5章

  当初,他意识模糊地躺在竹屋窗前,口中最常叨念的两句梦话,一句是“想回家”,另一句便是,“阿念,对不起”。
  洛予念早听够了,所以,他捧住他的脸,拉近自己,吻了上去,将那句还未成型的对不起,咬了个粉碎。
  长发如滴墨入水,洇成丝丝缕缕,飘荡在周身,引来游鱼追逐,又被潜伏水中的绿松卿黄雀在后,捕食殆尽。
  湛蓝的湖水中,他们纠缠如一对交尾的蛇,触到巨大的水草,被勾住七寸,裹进同一个蛹,春昙自始至终不曾挣扎,像是要溺死一般,全幅力气都用来抱他,埋在他体内,伏在他肋间,听他因窒息而愈发急促的心跳。他抬头,极致清澈的湖水中,晨曦毫无阻碍落入那双琥珀色的眸,洛予念看到那个沉沦其中的自己,看到凡胎肉身与生俱来的,不加修饰的,落入情欲的模样。
  这不该,可他不是神仙,面对心中所爱,面对近在眼前的离别,他也想放纵一次。
  就一次。
  之后,便心无旁骛地,回到属于他古井无波的漫漫仙途。
  摸到岸边的泥土时,春昙抽身而去,洛予念胸口一滞,彷佛感受到他们之间那些美好的过往一同被抽走,留给他一阵空荡荡的冰凉。
  他手臂一撑,率先爬上岸,头也不回走入林中,生怕自己忍不住说出多余的的挽留之语,更怕春昙因满心歉疚而对他妥协,言听计从。
  那不是他想要的东西。
  他不要他的感激,更不要他报恩。
  他只希望,拜托了宿命与仇恨,那人能为自己活一次。
  *
  洛予念的脚步快而坚定,眨眼消失在树影里。
  春昙徒劳地伸手,晨风掠过指尖,风里有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味道,他低头,瞥到一旁的银竹上,挂着那只白玉香囊。
  他的目力已恢复,甚至比先前更加清晰,他一眼便看到藏匿在诸多普通香丸中的那颗白色的解药,方才热起来的心,浑身滚烫的血,又瞬间冷静下来。
  是啊……没吃才对,是怕解了蛊,连恩人的承诺都无法兑现了吧。
  谁让自己是个劣迹斑斑的骗子呢。
  活该得不到。
  他自嘲一笑,又仰面躺入湖中,闭上了双眼。
  翠蓝的蛇无声到他身边,他自然地展开手臂,绿松卿便乖巧地盘绕到他小臂上去,近日它一直在湖中徘徊,吞吃带着灵力的水草与鱼虾,接收他们修炼所溢出的灵力,眼看着就长到两尺长,有了蟒蛇的雏形,只是性子还没来得及改变,贪玩,胆小,黏人。
  旭日东升,一声清脆长啼,吓得绿松卿迅速钻进他的袖口。
  林中,一只青鹞破空而去,往沧沄的方向飞走。应当是洛予念送了信回去,告知他们双修已顺利结束。
  春昙叹了口气,只希望来的人不是洛云程。
  他轻轻拍水,飘到岸边,爬上去落脚的刹那,浑身的筋骨都传来一种奇异的酥松感,产生出微弱的酸痛,这感觉类似大病初愈。
  他许久没有走路,小心翼翼迈着步子,不久就寻到洛予念的踪迹。
  那人随意地坐在一块平整的巨石上,见他许久不靠近,主动招了招手:“过来。”
  春昙便走近,乖乖蹲在他面前。
  “之后想去哪里?回芊山?”洛予念笑着问他,彷佛他们之间并无任何芥蒂……就像是,普通的好友。
  他点点头。
  “师尊已经答应我,让你带走御龙,它认了主,就算强留在沧沄也等同废铁,不如物尽其用。”他顿了顿,又叮嘱,“虽说,沧沄与妙镜都有心保你,但封良轩爱子心切,难免日后想不开会去找你寻仇,如今的你还不是他的对手,所以,芊眠谷外的阵法,先不要解开。出了事,若找不到傅真人,你便设法送信给沈佑,他和观雪师姐一定会不遗余力地助你。”
  ……为何是沈佑……你呢?春昙张了张嘴,想问,又没脸问。
  洛予念是个极度心软的人,逼他亲口说出“你父母待我的恩情已偿,日后你我两清”这种话,他定也难受。
  故而,春昙依旧只是点头。
  洛予念似乎再没话,闭上了眼,春昙就这样与他相对无言,直到观雪赶到,将他带回沧沄。
  离开沧沄那日,洛予念都没有再露面,只有观雪带着白苏送他下山。
  观雪代玉尘真人交代了他几句练功的诀窍,还赠了他一葫芦药。
  春昙拜谢过后,又不死心地,往半空看了一眼,碧空如洗,万里无云。
  “春昙师兄。”白苏一路上都无话,这会忽然开口,“小师叔他已经闭关了。傅真人说会在芊眠谷等你,一路上,多加小心。替我师尊问个好。”
  “嗯。”
  *
  沈佑抱着满满一匣子闭关所需丹药,在岸边喊了半天话,掌门的叮咛说完了,也没人应他。
  洛予念并没有在修炼,而是懒散地靠在芙蓉台中,朝向沧沄,发著呆。
  自打拜入师门,这还是沈佑头一次看到这样懒散松懈,甚至有一丝脆弱的小师叔。
  他站在湖边,无奈道:“我就不明白了,你这么舍不得,干嘛不自己送他!”
  洛予念瞥了他一眼,没答。
  “你没去,他好像很失落……每次他开口说话,我都以为他要哭了……”
  “呵。呵呵……”
  沈佑一愣,相隔太远,他还以为是自己听错,没成想芙蓉台也跟着那笑声摇动着,洛予念难能笑得这样直接:“他是爱哭。好像,小时候被宠过的孩子,都爱哭。”
  # “魑魅”
  第80章 千日
  破晓的一道劫雷,劈开了芙蓉台的花瓣,他抬头时,看到山巅逆着光的人影,原以为是沈佑,不想竟是白苏。
  海上风大,白苏往耳后别乱飞的鬓发,露出右手外侧的疤。
  经年旧伤,浅浅的弧形分成短短几段,像袖摆内侧齐整的走线,靠近掌侧的痕迹近乎看不清,只手背一半还留有黯淡的红,依稀看得出是人齿的咬痕,齿列的排布很是眼熟。
  疤痕虽浅,可在少女光泽白皙的皮肤上依旧显得扎眼,她自己看不到,这么久都没人关照她一句么,观雪师姐呢?
  “小师叔?”感受到他的目光,少女从容转过身来,狂风中,轻薄的袍摆飘飞,已与先前站在剑上那小心翼翼的模样判若两人。
  灵津岛四季如春,洛予念几乎感知不到时间的变化,遂问:“如今,是什么时候?”
  “三月十二。”白苏笑笑,“说来也巧,自小师叔你闭关,刚巧过了一千日整。”
  千日……算来不到三年。
  托明湜心经的福,他已重回蓬莱,进境比师尊设想中的五年快许多。
  至流霞峰,他们从半空穿越校场往太清宫飞去,落地时,侍茶与洒扫童子们纷纷行礼退让。
  洛予念刚抬起腿跨门槛,殿内便有一道剑气袭来。
  他本能向后一仰,闪避而过,顺势后翻时不忘推开了门边前来奉茶的道童。
  小男孩一屁股坐到地上,银竹出鞘,不过一寸宽的剑刃稳稳接住被他不慎抛飞的茶盘,放置到他的身边后又原路返回。
  见白苏已迅速将所有道童护住,洛予念接剑挽花,对面一招濯缨沧浪奔涌而来,他以灵力护体,足尖一点,纵身投入那如潮的剑气里,如游鱼入水,银竹白光飞舞,引剑气盘成气漩,他立于风眼,捏决轻诵:“清风鉴水。”
  银竹冲天而起,又如一滴水融入湖面一般,缓缓落回气旋,落回他手中。气旋随之平稳,涟漪般向外扩散,化作飞速旋转的两仪,在灵剑回鞘的瞬间,四散成清风。
  众道童呆呆望他,猎猎飘舞的衣袍上,劫雷留下的斑驳焦痕飞下星星点点灰烬,冰清玉洁的仙君彷佛浴火重生。
  洛予念低头正了正衣冠,迈入殿中,执手行礼:“师尊。”
  清沄真人与玉尘真人上座,阶下次座是许久不见的大师兄与观雪师姐,白苏静静走到观雪身后站定。
  清沄真人打量着他,沉默了半晌才开口:“……熙川的《春水剑法》?”
  “是。”他起身,“此招,应是沧溟万里的变化式,配合下一式,便可迅速转守为攻。”
  掌门轻轻叹了口气,没说什么,只将袖下的木念珠拨弄得更快了些,大殿倏忽陷入寂静。
  是玉尘真人打破了沉寂,他起身走到洛予念面前,示意他抬起手臂,伸指在他腕上扣了片刻,转头对座上清沄真人点了点头,又是惜字如金,招呼都没打便扬长而去。
  无人能解其意,除了与他同门百年的师妹。
  “虽说你如今才重回蓬莱境,可先后两次破境,两次结丹,经脉与肉身反覆被劫雷锤炼,旁人的蓬莱,与你自是不可同日而语的。”也不知清沄真人是怎么从他师兄那草草一点头中,领会出这么多意思的,“应是因你根基原就扎实,又未实质受损的缘故,也得益《明湜心经》对元气的温养,故而才能事半功倍,总之,继续勤加修炼,定能更进一步。”她八风不动的面容上,难得流露出些许赞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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