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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以此门为界,穿过去,便是真正的风月场,无有乡。
  无有乡上上下下不过十五人,倌人侍女小厮护院,客人一走,关起门来是不论身份,同吃同住的,照弦歌的说法,谁还不是个出来讨生活的。
  今日再加上春昙一行,十八个人,坐满全楼最大的厢房。
  厢房在三楼,老远便听到清雅的丝竹声,走近,又飘来阵阵墨香。
  洛予念走路本就几近无声,春昙也放轻脚步,贴在隔扇上,透过菱花往里看,除却角落拨阮的盲女,一屋子人正安安静静围成半个圈,当中的姑娘坐在桌前,右手提笔,左手扶袖,腕臂轻动。
  “过几日清明。”春昙附在他耳边道,“她们在准备飞花令的册子,应付酒局用。”
  洛予念不防备似的,浑身一僵,春昙看到他侧颈乍起一片粟皮,又瞬间消下去。
  “公子?”还是晴河眼力好,他才在门框里露出个边边来就被发现,继而七八双眼睛同时抬起来,有惊喜,更多是好奇,偏倾身子,欲要将他身后之人瞧个清楚。
  “既来了,怎么也不吭声。”她们七手八脚将他拖进屋,连带洛予念也被拥进来。
  有人拾掇笔墨,有人倒酒斟茶,见春昙头发还披散着,有人立刻转身出去,不多时捧着妆奁回来,替他篦头编发,松松挽一条麻花搭在背后,末端扯了跟枣红细丝带绑成结,两头坠下穗子似的宝石璎珞,一转脸便会引发叮铛细响。
  “真好看。”她从近处端详他。
  晴河也凑上来,童言无忌,“公子最最好看。”
  “这孩子,小小年纪看惯了公子,长大以后,怕是谁都入不了眼了,嫁不出去可怎么办?”
  弦歌催菜回来,恰好听到这一句,宛尔:“那就不嫁了,男人嘛,几个靠得住。”
  “公子!我们方才想去找你来着,可姐姐说你有客,不方便。我还在想,这里日日都来客,到底有何不方便。”众人嬉笑间齐齐望向洛予念,心照神交寻摸他的腰间。
  洛予念不明所以,也低头,发现她们看的是香囊,顿时有些不自在。
  姑娘们何等伶俐,自然不会叫客人难堪,转攻春昙:“弦歌姐姐说公子合了新香,果真清雅。”
  跟她们几个,春昙无意掩饰,解下自己的香囊丢在桌上,供她们细究。
  几个人拼拼凑凑,倒也讨论出个大概来,檀香,广藿,乳香,香柏,琥珀,雪如来,自然,最重要的还是雪松与腊梅。姑娘们没见过雪,只觉得新鲜特别,爱不释手:“公子,这香叫什么?”
  他摇摇头。
  这香做来又不卖,何必费那个脑筋。
  “还没取?”
  “那我们来帮你啊。”
  “又是雪松腊梅,又是雪如来,仙气飘飘的……”她目光有意无意掠过洛予念,又看回春昙,“就叫鹤上仙,如何?”
  她们掩口笑,却不是讥笑。
  春昙知道她们并无恶意,反而对这传说中救他一命,换走他贴身玉香囊的恩人猜度已久,看样子,她们并未失望。
  他转眼看“恩人”,再踏风月地,虽依旧不言不语,倒是从容许多。
  “仙君,喝茶。”
  “多谢。”
  姑娘们喝酒,却给他斟茶,弦歌定是连带着月照楼洛予念醉酒,他们一同过夜的事,一字不落全交代了,只是不知有没有添油加醋。
  “昙儿。”
  开席前,弦歌端了个锦盒来,放到他面前来。
  晴河抢在众人之前开口:“但愿公子一年一上,一千龄。”
  春昙一愣,今日从来了露州就没消停过,这事倒是忘了提。
  第27章 无心可猜
  “打开看看呀,寿星公。”众人催促道,“说是昨晚才送来的,除了弦歌姐姐,我们都还没看过。”
  一圈人倒是比他还心急,连晶莹油润的琥珀肉端上来都无人在意。
  春昙便先满足他们,挑开象牙扣,将盒子打开来。
  靛蓝缎子上坐着一只甜白釉莲花香插,掌心大,乍看没什么特别,但他离得近,一眼看出其中玄机。
  他小心取出托在掌心,丝丝缕缕的光为莲瓣画出条条纵纹。
  “这叫玲珑瓷,生坯上雕出这一条条头发丝细的镂空,再拿特调的釉灌上,烧好之后薄如蝉翼。”弦歌边说,边替他斟酒,琉璃杯盏透出淡淡的红。
  他不宜饮酒,这是特别酿制的糯米樱桃酒,入口绵柔,回味清甜,连晴河都能饮上几口,喝过身体发暖,皮肤泛红,故取名“碧桃红颊”。
  一整晚,洛予念几乎没吭声,众人举杯时,他便也跟着啜一口茶。偶尔,他目光流连在春昙手边的莲花香插上,不必猜都知道他心思。
  趁姑娘们酒过三巡,行起令来,春昙悄悄推开廊台的门。
  街市上了灯,比白日里还要热闹,火光摇曳下的车水马龙,好似一场欢闹梦境。
  佳酿下肚,身体微微发热,他扯松领口,侧倚美人靠,趴在靠栏上吹晚风。
  街对面的赌坊,又有人赤膊被丢出大门,连衣裳都输个精光。
  据说往前头倒七八十年,这片地界是一方富甲圈建的私家园子,这座三层楼台叫作“秋露阁”,专为登高望景,可惜好景不长,富商家败,偌大一片土地被人瓜分、改建,几经修葺成了露州最繁华的街,而这秋露阁也摇身一变,成了远近闻名的秦楼楚馆,多少人慕名而来,后几经转售更名,两年前交到弦歌手里,成了现在的“无有乡”。
  抬头是月上枝梢,低头是佳人相约。
  “你生辰,怎么不告诉我。”洛予念果然跟出来。
  春昙转过头,看到他一眼闪烁,星光与灯火交织,分辨不出天上还是地下。
  他倚着朱栏动了动嘴,说,不是今日,是三日后。
  洛予念颐颊肉薄,皮贴骨,任何微小的表情都不易掩饰,又或者,仙君身正影也正,从来不屑掩饰什么。
  春昙才说完前半句,他眉眼便松了松,唇角也微微勾起个弧:“还好。你……”
  砰的一声,街边的炮竹掩住洛予念的话语。一小簇火苗嗖的飞上半空,在他们头顶处熄灭,转瞬又炸出巨响。
  春昙来不及回头,看到一朵赤红烟花绽在那人眸中。
  洛予念低头时,替他拉拢衣领,爆竹声声,春昙依旧听不清他的声音,却看懂了他的唇语,他问,你想要什么?
  微醺醉眼像被施了法,看什么都多三分缱绻,此起彼伏的烟火升空,那人衣袍上的波纹也随之一亮一熄,像极了夜里的潮涌,而潮涌最中心,是一搜温柔的小船,摇摇晃晃。
  想要什么……
  春昙看着他,生出一种错觉,彷佛他只要开口,哪怕是星星月亮,那人也会想方设法兑现。
  他忽然心里一酸,不论是真,还是错觉,他都不想再看这样的眼,于是伸手去遮。
  “怎么了?”洛予念头一偏,捉住他的手。
  春昙浅浅一叹,摇头,抖抖腕挣脱他,起身,举手扶住他的冠,小心翼翼抽簪卸下。
  “拿着。”他在他耳边说。
  洛予念便听话地接住,被他按在美人靠前,与他一站,一坐。
  见他掏出那三根发绳,洛予念一愣,仰头问:“这不是给小孩子祈……”
  春昙不由分说,向前逼近一步,膝盖顶着膝盖,洛予念自然分开腿让他站更近,春昙扶住他的脑袋,端正回原位,以指代篦,从前向后,一下一下梳理他的发,弯腰道:“人人都要戴的,给你补上。”
  那人颈项一绷,微微垂下头,乖乖给他摆弄。
  指尖滑过柔顺的发丝,他动作轻缓,边梳边无声念叨:“紫发运,金聚财,玉长生,福泽来……”他短暂陷入了回忆,父亲替他编发时总是很沉默,每每都是母亲开口,她说,这么些人在求神,你不开口,神仙怎么听得到。
  三色线绳一圈一圈,将马尾高高束起,打结,簪被重新戴起,将福禄寿藏进温润的玉发冠。
  他松开手,刚要退,忽而被洛予按住后腰,没退成。
  那人抬起头,目光灼灼,又问了一次:“想要什么?”
  春昙笑了,笑他扫兴,贺礼是惊喜,哪有要人家主动开口的……想必是从没过过生辰。这十年来,他的掌门师尊闭关不出,他定是没能得到应有的照拂。
  春昙摇头,刚要说没什么想要,那人蓦地站起身来,环着他原地转了半个圈,伸臂护他脑袋。只听羽翅拍打扑通扑通几声,伴随一股疾风袭来,什么东西撞在那条手臂上,又咚得摔在一边。
  春昙懵了懵,从他臂弯里露脸一看,也不知哪里来的一只大鸟,腹灰背蓝,就那么平躺在地上,臂展足有三尺多宽。鸟儿一声脆鸣,扑腾着跃起,巨翅扇出的风里一根蓝羽徐徐打转落下。
  “这是青鹞,传信用,日行千里,就是……有些夜盲。”洛予念放开他。
  青鹞转落在美人靠的横栏上,细长跗跖上绑着一只竹筒,春昙好奇伸手,那鸟便作势要啄他,又被洛予念一个眼神吓退,没下嘴,只放下翅膀遮住信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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