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柳法垂下头。
他长久地沉浸于过去的仇恨,不仅弄丢了曾经深爱着他的妻子,更是弄丢了他们爱情的结晶,他们可爱的女儿。
柳法缓缓地呼出一口气:“……抱歉,是我唐突了。”
阮禾温柔地摇头,而后离开。
她关上门,却没有立刻离开,而是转过身,隔着门扉,双眼失神地看着房间。
“他……是谁?”阮禾喃喃道。
一滩诡异的溶液挪动到阮禾脚边。
“咕噜咕噜……”单无绮发出沸腾坩埚般的声音。
阮禾低下头。
阮禾:“……”
阮禾:“!!!”
阮禾:“啊——”
“是我!是我!”单无绮探起身子,手忙脚乱,如果变成一滩水的她还有手脚的话,“别害怕,是我,单无绮!”
阮禾像一只炸毛的矮脚猫。
她大大地瞪着不纯蓝的双眼,脸上满是惊恐之色。
单无绮开口后,阮禾强行定格在原地,抬起的双手悬在半空,看着有点滑稽。
单无绮化出人形,恢复了黑发蓝眸的模样。
阮禾看着单无绮,缓缓地放下了浑身炸起的毛。
阮禾轻声问:“单姐,你怎么在这里?”
单无绮看向紧闭的房门。
她隐约感应到,里面坐着两个人,一个是阮真莎,一个是柳法。
阮禾是否已经和柳法见过面?
阮禾是否知道……里面的人,就是她死去的父亲?
单无绮的目光微微闪烁。
她竖起耳朵,捕捉房间里的声音。
房间里,阮禾离开后,阮真莎和柳法安静对坐。
二人都知道阮禾没有离开,而且,二人都知道,单无绮已经赶了过来。
“这大概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柳法主动打破了沉默。
阮真莎抬起脸。
她已经摘下了脸上的细格黑纱,苍白的脸没有一丝活人的血色,仿佛一尊冰冷的瓷器。
柳法重启的集体决策思维项目,过早地燃尽了阮真莎的精神。
随着异化程度的严重,阮真莎已经是一个既非人类,也非异种的怪物。
残余的生命甚至无法支撑她彻底异化。
在生命的尽头,她会以扭曲的模样枯槁地死去。
但阮真莎没有对柳法说出一句抱怨或指责。
听到柳法的话,阮真莎淡淡地说:“我会陪你一起流放。”
“你这么做,只是不想拖累小禾吧?”柳法依然戴着巨大的兜帽,但他的胸口微微起伏,不知是愤怒还是哀伤,“你心里还恨着我吧?恨我重启了那个罪恶的项目!恨我连累你们离开内城!恨我像个废人一样醉生梦死!恨我——”
“我不会恨你。”阮真莎道。
柳法停顿了一下。
“我不会去恨你,也不会再爱你,因为太不值了。”阮真莎戴着手套的手放在膝盖上。
阮真莎的坐姿端庄而娴雅。
无法想象,这样一个美丽的女子,裙下竟有一具狰狞无比的身体。
柳法沉默了很久。
他怔怔地看着阮真莎。
柳法和阮真莎的婚姻,始于父辈的一个约定。
人类第一基地中,结婚的法定最低年龄是18岁。
柳法和阮真莎相差了7岁。
二人结婚时,25岁的柳法是研究所所长波利·萨恩奇的弟子,事业蒸蒸日上,前途一片光明。
而18岁的阮真莎是一朵没有完全盛放的花苞,她的聪慧和天资像花苞中含羞的娇蕊,她刚刚高中毕业,大学的录取通知书还没有正式下发,她就已经拥有了一本结婚证。
相识,相知,相爱,相厌。
柳法至今都说不清,阮真莎到底对自己怀揣着怎样的情感。
她爱自己吗?
她爱过自己吗?
认识阮真莎前,柳法从未考虑过婚姻。
他的精力和才华必定倾注于光明的前途,儿女情长只会是一种阻碍。
但今天,柳法从阮真莎的口中得到了答案。
——她不会去恨他。
——她也不会再爱他。
——她爱过他。
真可笑啊,柳法想道,自诩不会沉溺儿女私情的他,如今却患得患失,而起初向往着婚姻的阮真莎,如今却跳出情海,理性至极。
“你不必陪着我。”柳法道,“我不会反抗,无论是流放墙外,还是处以极刑——在我的理智彻底被吞没之前。”
阮真莎安静地看着柳法。
“但有一件事,我必须告诉你。”柳法又道,“集体决策思维项目的重启,并非我一人的主意。在他的眼里,死人才能保守秘密,所以,在我死去之前,请你把接下来的这番话……告诉单无绮。”
门外,单无绮的眼神一瞬间沉凝下来。
柳法已经异化,以异种的感知能力,柳法不会察觉不到门外的单无绮。
他为什么不能直接告诉自己?
他在忌惮谁?
第49章 父亲,母亲,孩子
说完,柳法直直地看着阮真莎。
柳法没有摘下兜帽,但阮真莎和柳法同床共枕十几年,立刻想象出了柳法现在的表情。
他在祈求。
他在哀求。
“重启蜂群意识时,我并未被你逼迫,我们是共犯。”阮真莎低下头,看着放在双膝上的、戴着手套的鳞爪,“有什么想说的,你现在就说吧。”
听到“共犯”一词后,柳法勉强挺直的背,深深地佝偻了下来。
柳法是个男子,在内城锦衣玉食地长大,即使外城的苦难让他明亮的双眼变得黯淡,但他的身形依然高大。
但此时此刻,柳法几乎蜷缩成了一只虾米。
阮真莎安静地看着柳法。
她不在乎自己再次淌入这趟浑水,也不在乎自己又将扮演何种角色。
无论是棋子,还是弃子,她都不在乎。
她只希望戴罪立功,让她唯一的女儿……在四部能够好过一点。
她是不可饶恕的罪人,但她的女儿,她无辜的小禾,应该有一个光明的未来。
门内,一对夫妻陷入沉默。
门外,两个孩子相顾无言。
阮禾凝视单无绮,后者脸上的表情沉重而悲悯。
阮禾轻声问:“他们……说了什么?”
单无绮深吸一口气。
很早之前,单无绮就担心过这个问题。
和阮真莎前往地下时,单无绮对阮真莎说过,阮禾已经成年,家中的大事,最好不要瞒着阮禾。
那时,阮真莎动摇的态度并非作假。
但是如今,这个难题抛向了单无绮。
房间并不隔音,阮禾很可能听到只言片语。
到底应该让阮禾一无所知地离开,还是让阮禾继续留在这里?
单无绮久久没有开口。
阮禾看着单无绮的脸,不纯蓝的双眸微微闪动。
阮禾轻轻地笑了一声。
“里面的人,果然是爸爸吧。”阮禾的声音带着一丝释然。
单无绮猛地抬起头。
她张了张嘴,没有说话。
“单姐,我考入四部,并不只是为了前途。”阮禾的声音轻如梦呓,“那个时候,我的脑子里有一个近乎执念的困惑。”
单无绮看着阮禾的眼睛。
阮禾的眼睛遗传自阮真莎,瞳色是罕见的不纯蓝,在特殊的光线下,会呈现出瑰丽的紫色。
而现在,在窗户折射的阳光下,阮禾的双眸,仿佛一片紫罗兰花海。
“什么疑问?”单无绮问。
“我一直相信,我的父亲没有死。”阮禾道,“那场燃烧了半个外城的大火,夺走了父亲的生命,但是,当那具漆黑的焦尸摆在我们面前时,妈妈……她的反应让我感到疑惑。”
“难道她很平静?”单无绮迟疑地推测。
“不。”阮禾摇头,“那时的她,抱着焦尸痛哭流涕,但是,即使在外祖父的葬礼上,她也只流下了一滴眼泪。”
单无绮沉默。
她感到悲哀,即使她没有资格悲哀。
这个畸形病态的基地,由内而外异化了太多人。
阮禾继续说道:“那个时候,我的内心出现了一个疯狂的念头。”
“我的父亲没有死,他曾是共荣部的核心党员,他一定是想借假死挣脱什么。”
“考入四部后,我混进资料室,在绝密档案里找到了一个人。”
“他是地下组织‘蜂’的领袖,代号‘蜂王’。”
“蜂王罪孽滔天,外城的那场大火,正是他的手笔——而蜂王的画像,正是我死去的父亲,柳法·波波夫。”
单无绮看着阮禾,再次想起了阎银华的评价。
四部是一个巨大的精神病院,里面住着各处搜罗来的疯子。
无论柳法还是阮真莎,甚至包括阮禾,他们都没有逃脱这个诅咒。
犹如一个可悲的轮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