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我无法想象,我的父亲竟然如此罪大恶极,而他想假死挣脱的,正是四部的通缉和追杀。”阮禾道,“但最终,我接受了这个事实。”
“如果我的父亲真的是基地的罪人,身为团结部党员,我会毫不犹豫地对他开枪。”阮禾的声音轻柔至极,里面蕴着深深的悲伤,“但是,我想要知道,我的父亲犯下了何等滔天的罪孽——以党员的身份向他开枪后,我……会以女儿的身份为他送终。”
单无绮安静地看着阮禾。
那道两难的选择题,单无绮已经有了答案。
在阮禾的注视下,单无绮伸出双手,捧住阮禾的脸。
单无绮的十指软化、延长,带着异种体温的触手缠绕住阮禾的耳朵。
与此同时,另一根触手垂落地面,沿着门缝渗入室内。
一瞬间,阮禾的耳中出现了许多声音。
她听到了室内沉缓的呼吸声,听到了椅子承重的吱呀声,听到了老旧墙皮的剥落声,听到了阳光照在玻璃上,因受热而发出的尖锐爆鸣声。
一切存在着的声音,巨细无遗地进入了阮禾的耳朵。
阮禾的眼神微微发愣。
这就是异种的听力么?
突然,柳法开口了。
柳法的声音低沉得近乎耳语,但在单无绮的操作下,对人类而言微不可闻的低语,变成了字字清晰的广播。
“你是否好奇过,为什么我执意要重启蜂群意识?”柳法问道。
蜂群意识。
集体决策思维项目。
单无绮眼神一凛。
单无绮看向阮禾,发现阮禾的表情没有一丝迷茫或惊讶。
——进入四部后,阮禾通过自己的努力,已经知道了不少雪藏的秘辛。
阮真莎道:“我的确好奇过,但最后,我把一切归因于你的师父——你被他抚养长大,本应继承他的衣钵,成为下一任研究所所长,拥有一份光明的未来,但……”
阮真莎没有继续说下去。
一切尽在不言中。
柳法的师父是波利·萨恩奇。
他曾是研究所所长,他重启了这个尘封百年的项目,又把女儿佩特拉当成实验体,将佩特拉改造成了不老的怪物。
波利·萨恩奇因此被流放。
他在墙外写下了一本笔记。
而那本笔记,经由壁外调查,一番兜兜转转后,又回到了柳法的弟子,现任研究所所长蓝心的手中。
命运是一个轮回,里面充斥着凡人的哭声。
阮禾的眼珠不受控制地颤抖着。
她咬紧嘴唇,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突然,一只手轻轻握住阮禾的肩膀,又将阮禾揽进一个温暖的怀抱。
阮禾抬起脸。
单无绮低下头,捂住阮禾的耳朵。
“我可以帮你过滤一些不必要的信息。”单无绮的语气十分轻柔,“如果你不想听下去,立刻告诉我。”
阮禾倚着单无绮的胸口。
她想起外城人对单无绮的崇敬。
即使是现在,外城人仍然习惯称呼单无绮为“单副官”。
基地收回了单无绮的副官职称,但在外城人心中,单副官永远是单副官。
单副官这个称谓,凝结着太多美好的情怀。
而单无绮……无论失忆与否,她都对得起外城人的这份情怀。
阮禾垂眸:“谢谢你,单姐。”
片刻后,阮禾道:“但不是现在。”
单无绮看着阮禾。
父亲,母亲,孩子。
一个孩子,即使他/她已是另一个小家庭中的父亲或母亲,但是,当他/她回到父母身边时,便能短暂地脱去顶梁柱的重担,承欢膝下,重新成为一个被保护的孩子。
阮禾是家庭中的孩子。
但现在的阮禾,没有选择成为被保护的那一方。
她直面着真相与痛苦,直面着命运的捉弄。
她无比坚强。
“师父被流放后,我心存不甘。”柳法自嘲地苦笑,“我不甘心跌落神坛,不甘心从万人瞩目的所长继任人,沦为角落里的尘埃。”
“怀着这个想法,我重拾起师父的研究。”
“一开始,我只想知道,蜂群意识为什么会触碰基地的逆鳞,明明其他研究——比如对特型血清的研究更加反人性,他们把上百个活人充作实验体,其中,甚至包括了部分党员。”
“但随着研究的深入,我被这个项目深深地吸引了。”
“基地本就是一个巨大的蜂巢,而首长,则是统领群蜂的王。”
“首长的话是金科玉律,无人能够忤逆。而那些愚民,他们像盲目的工蜂,用不同的舌头说着相同的话。”
“他们赞美,他们景仰,他们疯狂。他们将首长视为基地的太阳,单是听到首长的名字,都会兴奋地颤抖。”
“由于这份病态的狂热,他们甚至忽略了客观规律——”
“太阳终会西沉。”
“而且,太阳最耀眼的时候,表面也有黑子和耀斑。”
阮真莎深吸了一口气。
“愚蠢。”阮真莎道,“你把失败当成耻辱,夸大和扭曲胜利者的胜因,而首长,他甚至从未把你的师父视作对手,因为他们都是一样的可悲——时代的车轮滚滚向前,他们都是燃料,而非乘客。”
“……”柳法再次沉默。
良久,柳法道:“你说得对。”
阮真莎看着面前的男人。
真可悲啊,她想道。
时隔多年,二人久违地彼此敞开心扉,却完全不像一对恩爱的夫妻,更像是筋疲力尽的猎手和猎物。
猎物躺在地上,袒露脖颈。
猎手持刀喘气,无力追击。
阮真莎呼出一口气:“这就是你执迷至今的理由吗?”
“……不。”柳法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我奉一个人的指令来到外城,重启蜂群意识,也是那个人对我的要求。”
基地里,谁有资格翻云覆雨,谁有本事一手遮天?
门内,阮真莎的瞳孔猛然缩成针尖。
门外,阮禾张开嘴巴,嘴唇疯狂颤抖。
单无绮深吸一口气。
她紧紧地搂住双脚发软的阮禾,并在观察阮禾的表情后,轻轻摘掉了挂在阮禾耳朵上的触手。
——那个答案已经昭然若揭。
——但猜到和听到,完全是两个结果。
“他是谁?”良久,阮真莎问。
“内外两城的信仰,永不西沉的太阳。”柳法答。
是首长。
那个人,是首长。
第50章 甜茶
单无绮扶着阮禾,后背靠在门板上,内心一阵戚戚。
首长到底想做什么?
首长和单无绮说过,在两条绝路之间,人类还有第三条路。世界的污染不可逆转,要想人类走出基地,人类必须适应这个世界,变成拥有人类意识的异种。
研究所的血清研究,外城的蜂群实验,都印证了首长的计划。
但是,随着单无绮从墙外归来,首长对单无绮提出了新的要求。
首长要单无绮处理“蜂”。
首长舍弃了蜂,也舍弃了为蜂付出毕生心血,乃至背叛人类种族的柳法。
柳法从一枚棋子,变成了一枚弃子。
单无绮忍不住微微发抖。
自己是否也是一枚棋子呢?
自己在首长的棋盘上,扮演着怎样的角色呢?
自己……也会变成一枚弃子吗?
突然,门内的气氛一瞬间变得紧张起来。
单无绮是个异种,感知极其敏锐,即使隔着一层门板,无法看到室内的情况,但她依然感应到,柳法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
柳法的大脑中存放着无数人的灵魂,他活着的每一秒,都犹如在万丈深渊上走钢丝。
在单无绮的感知里,现在的柳法,就像一个快要被吹爆的气球。
单无绮屏住呼吸。
她谨慎地通过精神链接,询问室内的阮真莎:“里面发生了什么?”
阮真莎听到了单无绮的询问。
她没有立刻回答,戴着手套的鳞爪放在膝上,脊背绷得笔直。
阮真莎安静地看着长桌对面的柳法。
门外的单无绮尚能感应到柳法的异常,和柳法对坐的阮真莎,更是直面着这份不妙的变化。
柳法的精神已经到极限了。
在单无绮的设想里,柳法还有救,只要他认罪,单无绮会想办法把他送去研究所。
但现在看来……
柳法快要撑不住了。
阮真莎看着柳法。
柳法整个人罩在宽大的黑袍里,现在是白天,明亮的日光透过窗户打在柳法的身上,却无法照亮他一分。
在阮真莎的注视下,柳法抬起戴着手套的手,轻轻摘下了头上的兜帽。
一张狰狞的脸出现在兜帽下。
那张脸上的血肉已经开始溃烂,隐约可见裸露的骨头,黑色的神经覆盖在上面,已经不像一个活人的脑袋,而像一颗残存着生气的骷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