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但是,在阮禾的认知里,柳法已经去世了。
  *
  阮禾是突然回到福利院的,事先没有打过任何招呼。
  她本想着给妈妈一个惊喜,但她回来时,妈妈正在和客人谈论要事。
  阮真莎经营着外城唯一的福利院,那些登门拜访的人,多是衣衫褴褛的穷人。
  他们实在连一口饭都匀不出来了,于是把自己的孩子托付给阮真莎,期望这个孩子能够活下来。
  而阮真莎,若非情况特殊,一般都会收留这些孩子。
  但是今天的这位客人格外不同。
  他穿着漆黑的长袍,戴着巨大的兜帽,遮住了浑身的皮肤。
  说话时,客人和阮真莎面对面坐着,双手交叉在桌上。
  他的双手也戴着手套。
  阮真莎依然穿着那身黑色长裙,但是,和这位客人说话时,她久违地摘下了细格面纱。
  阮禾推门而入时,那位客人猛地抬头看向阮禾。
  几绺卷曲的白发从兜帽里滑落。
  很罕见的发色啊。
  阮禾想道。
  “啊,对不起!”回过神后,阮禾低头道歉,“你们在谈事吗?我马上离开!”
  阮禾就要关门,但阮真莎开口了。
  “小禾,给这位先生倒一杯甜茶。”阮真莎的声音十分轻柔。
  阮禾愣了一下:“甜茶?”
  从前在内城时,她的父亲也很喜欢喝甜茶。
  阮禾给神秘的客人倒了一杯茶。
  “多谢。”客人低低地答谢一句,伸出戴着手套的双手,接过了那杯茶。
  阮禾看着客人,内心思绪涌动。
  阮禾是跟随父母从内城来到外城的。
  她对外城生活没有什么不满,但不可否认的是,内城和外城的区别太大了。
  搬来外城的第一年,他们一家吃了不少苦头,若非邻居的接济,他们甚至连填饱肚子都很难。
  而现在……
  阮禾看着这位客人。
  她莫名地觉得,这位客人有些像她死去的父亲。
  “小禾,你出去吧,我和这位先生还有话要谈。”见阮禾愣住,阮真莎轻柔地提醒。
  阮禾眨眨眼,点了点头。
  “不,请让她留下吧。”那位客人突然说。
  阮禾和阮真莎同时看向那位客人。
  客人包裹在宽大的黑袍里,唯有一绺白发垂落在兜帽下。
  阮禾看不清客人的脸庞,但通过他沙哑的声音,阮禾能感觉到,他沉浸在某种深沉的痛苦中。
  “为什么?”阮真莎追问。
  这一刻,阮真莎的语气不复温和。
  她的态度变得警惕,仿佛一头护崽的雌狮。
  “我不会做什么的,夫人。”神秘的客人道。
  阮禾疑惑地看着阮真莎。
  阮真莎安静地盯着客人。
  他是乔装后的柳法。
  “这位小姐,想必……就是您的女儿吧?”柳法道,“我看到她的胸前,戴着四部的铜制剑徽,你将她养育得如此优秀,我……很想听一听她的故事。”
  第48章 柳法的秘密
  阮禾很少和人讲起过去的事。
  十五岁之前,阮禾在内城过着幸福的生活。
  她的父母都是共荣部党员,她衣食无忧,成绩优秀,最伤心的事情,就是妈妈不让养小狗。
  但幸福像泡影一样易碎,十五岁之后,阮禾的人生急转直下。
  她不知道四部发生了怎样激烈的斗争,只隐约听说,首长身边的单副官被流放了,而她的父母也辞了职,一家三口从内城搬去了外城。
  他们带着钱,但在外城,钱并不是万能的。
  信用券在外城难以流通,许多时候,外城公民都是以物易物。
  没有门路和渠道,阮禾家里的钱甚至花不出去。
  搬家后的第一个夜晚,阮禾捂着咕咕叫的肚子,依偎在母亲温暖的怀抱里,久久无法入睡。
  “爸爸呢?”阮禾问,“这么晚了,他还没回来吗?”
  “他……很快就会回来了。”阮真莎轻声道。
  一整个夜晚过去了。
  直到第二天,清晨的阳光撒落大地,柳法才疲倦地归来。
  他的怀里抱着一个口袋,里面装着半袋麦子。
  一家三口都不擅长做饭,因为四部党员及其家属,在内城可以吃食堂。
  他们笨拙地升火,简单煮了一小锅半糊的麦粥,一人分了一碗。
  阮禾看着碗里的麦粥。
  她的碗虽然没有装满,但麦粥是最多的,父亲和母亲的碗里,只有浅浅的一小口。
  阮禾咬紧嘴唇,捧着碗。
  她不喜欢这样。
  对于父母的决定,阮禾没有意见,一家三口肯定要在一起的。
  但她已经不是需要照顾的小孩子了,她已经十五岁了。
  阮禾端起碗,把多出来的麦粥拨给父母,又护住碗,埋着头,把不多的麦粥,一口一口咽了下去。
  眼泪一颗颗掉进碗里。
  阮禾咬紧牙关,一声也没哭出来。
  之后,阮禾开启了外城生活。
  她的脸上带着得体的微笑,和她的父母一起,努力地融入外城。
  但外城人并不欢迎他们。
  外城不同于内城,饥饿和贫困如一只黑色的幽灵,在这片土地上久久盘旋。
  阮禾已经来到外城,但她纤细的十指,白皙的皮肤和明亮的眼睛属于内城,在外城人眼里,她还是一个内城人。
  又一次搭话失败后,阮禾略带失落地站在原地。
  突然,远处的两个孩子吸引了阮禾的注意。
  “该我当单副官了!”女孩子说。
  “上一次就是你当,这一次该我当了!”男孩子说。
  两个孩子激烈地争吵。
  阮禾听得有些恍惚。
  单副官……
  单副官是父亲的朋友,她见过单副官一面。
  阮禾走过去。
  两个孩子停下争吵,两双圆溜溜的大眼睛警惕地看着她。
  “我见过单副官。”阮禾说。
  两个孩子愣了一下。
  下一秒,他们的眼睛猛地亮了起来。
  通过这个话题,阮禾第一次和外城人成为了朋友,两个孩子的家人过来后,阮禾也和他们搭上了话。
  阮禾成功加入了外城人的社交圈。
  但回到家后,阮禾挨了骂。
  “你不该在外城提起她。”柳法努力控制怒火,重重地叹了口气,“她被首长亲自流放,即使她是单副官,也比不过首长的威望——我们会被外城人迁怒的。”
  阮禾泣不成声。
  那是阮禾第二次彻夜难眠。
  柳法拿着柴刀守在门口,提防外城人上门。
  阮禾缩在阮真莎怀里,内心里,两个想法互相搏斗。
  明明孩子们很喜欢单副官,为什么父亲要说,外城人讨厌单副官呢?阮禾想道。
  但父亲很聪明,所以他说得是对的。阮禾又想道。
  一夜过去。
  第二天,柳法打开门,发现门口摆着许多食物。
  那是外城人送来的食物。
  阮禾和外城人聊天时,无意中说出了家里的情况,于是,他们倾囊相助,只因为他们一家,是单副官的朋友。
  这一刻,阮禾意识到两件事。
  第一件事,父亲也会猜错。
  第二件事,单副官在外城的威望,甚至盖过了首长。
  一整年的时间,阮禾从外城人的口中,勾勒出了单副官的形象。
  单副官并非像父亲的描述一般,生人勿近,冷若冰霜。
  她带领外城人拓荒,开垦的每一片荒田,都曾滴下她的汗水。
  她沉默寡言,却会温柔地抚摸孩子的脸颊。
  她性格严厉,鞭子挥到偷懒的人身上,到最后,却忍不住落下泪来。
  “那片田里,是你们一整年的口粮。”单副官说,“饿死的人已经够多了,你们……不能这样。”
  在内外两城的隔阂逐渐加深的特殊时期,单副官是为数不多的,被外城人尊敬的内城人。
  一年里,柳法越发沉默。
  他的头发逐渐变得花白,无尽的疲倦吞噬了他的精力。
  某一天,阮禾惊愕地发现,在父亲的身上,已经很难看到从前意气风发的模样了。
  阮禾不敢提问,更不敢开口。
  她以为父亲无法适应外城的生活,父亲从共荣部党员,研究所的明日之星,沦落为如今外城的一个小公民,这份巨大的落差,想必需要很长一段时间来消化。
  但阮禾没有等来父亲重整旗鼓的那一天。
  一场大火燃烧了半个外城,同时,带走了父亲的生命。
  如今,阮禾看着黑袍客人。
  “先生,我的故事没有什么值得讲述的。”阮禾轻轻地说,“我只是一个侥幸考入四部的普通人。”
  柳法看着阮禾。
  阮禾的表情十分平静,但平静之下,是深深藏起的忧郁和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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