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阿奎那在冷风中气血翻腾,表面不动声色地吸了一口烟,静候着对方磨磨蹭蹭地走到身边。
他的心脏在胸腔中怦怦直跳,料想是海戈发现了自己、特地让这人过来投石问路的。行,不好意思直接来找我是吧?派个人来缓冲一下也不是不行——
“先生,你的空瓶子还要吗?”
“……什么?”
小弟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指了指他脚下的高档酒瓶。
“……”
一口热血拐了个弯直冲喉头。阿奎那手扶着车身,转身颤抖着爬进车里,踩下油门绝尘而去,整整三天都没有再来过这个伤心地。
再也不许自作多情了!
阿奎那面色狰狞地在心底的备忘录上一边咆哮一边奋笔疾书,把这句话狠狠抄上百遍千遍再镌刻在内心法典第一页,举得比自由女神像手里的火炬还要高。
现在想想,他怎么会对海戈有那么多不切实际的妄想呢?且不论现实里的海戈是一个多么务实主义、浪漫过敏的人,就论“当初的海戈”对他的热情,约等于一只不得不借住在这里的猫。除非阿奎那扯着嗓子对他说话,否则他压根不会抬头看他一眼(养过猫的都知道,你叫猫的时候它能看你一眼已经算是莫大的恩典了)。他对他心不在焉,目中无人。假如阿奎那有天忽然在他面前捂心口倒地昏厥,他对他最大的支持,就是在饿肚子的时候忍住不会上去吃掉他的脸。
除了上床之外,他们根本没有半点“交流”……他甚至根本就没法和海戈坐下来好好谈论任何精神性的话题。
这次回来,阿奎那也曾经旁敲侧击委婉地问过他:
“你是特别喜欢狭小的空间吗?”
“什么?”
阿奎那瞥了眼散落着抱枕和毯子的沙发:“你为什么不到卧室的床上去睡,非得睡沙发呢?”
海戈正系着围裙烹饪早餐,闻言颇有些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你信潮期这么快又到了?”
推算一下时间,距离上次已经有一个月了吗?
阿奎那一愣,反应过来的时候气得眉毛倒竖,恼火地说:“你这是什么意思?我担心你晚上着凉睡不好,你却觉得我是发擎了想糙你了?不座艾我们就不能睡在一张床上了吗?”
海戈看他的眼神更莫名其妙了:“不座艾干嘛要睡在一张床上?”
阿奎那倒吸一口冷气:“你、你听听!这是恒温动物能说出来的话吗?”
海戈停下了自己正在盛装食物的手,双手撑在台面上,沉重地看着他。
“话说,你这阵子不会打算导演什么旷世绝恋之类的戏码吧?”
“什么……你还知道旷世绝恋?……不是,我只是想先恋爱再上床怎么就成旷世绝恋了?都和你说了我是柏拉图、柏拉图!我是打算和你正经谈恋爱的!”
“正经谈恋爱也要上床啊。”
阿奎那一口闷气堵在胸口发作不得,恨恨道:“……总而言之,在真正心意相通之前,我是不会和你再发生任何性关系的!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怎么说来说去会变成是我要死心?海戈有点迷惑。但是他懒得置辩,只是耸了耸肩,把阿奎那的胃药一起打包收拾好:“随便你。那你的房间自己打扫,我就不进去了。”
阿奎那脸色铁青,紧绷着脸,抓起公文包“砰”的一声关门走了。
海戈探出窗户,扬声道:“你的便当忘了拿。”
阿奎那去而复返,“砰”的一声打开门,紧绷着脸接过便当,又“砰”的一声关门走了。
怎么会这样?阿奎那明明感觉这段时日以来,海戈对待他似乎有了一些微妙的不同。就在前天,在他熬夜写辩诉状、焦头烂额噼里啪啦敲打字机的时候,在客厅沙发上披着毯子、本应该睡得正香的海戈,忽然翻身坐起,去厨房烹点心、煮咖啡,默不作声地端到书房,放到他手边,又一言不发地离开。
阿奎那捧起咖啡细细品尝。啊,这香浓醇厚的咖啡怎么有种淡淡的咸味?哦,原来是混入了自己喜极而泣的泪水……
阿奎那含泪微笑,握紧拳头。终于,海戈灵智初开粗通人性了?总不会是自己——
又一次自作多情?
阿奎那办结了一天事务回到家里。秋高气爽,夜深人静,远处湖泊送来静谧的风,一股温柔湿润的雾气轻缓地飘逸进来。还有一刻才到八点,他已经用过了餐、洗过了澡,有整整一个美妙的晚上可以虚度。他的胃袋里盛着食物,钱夹里装着簇新的支票,安闲,富足,慵懒,柔情蜜意地看着海戈在灯下缝补他西装外套上刚掉的金属扣子,一时真有点如临仙境。
他轻声细语地开口道:
“海戈,你想过未来吗?”
“可以想。你明天想吃什么?”
“……我说的不是这种‘未来’,是更遥远、更宏观的未来。”
海戈扯断棉线,抬眼看了他一眼。
“你知道那个古希腊人吧?专门写悲剧的那个?”
“啊,”震撼惊异的表情,感动泛红的眼角,阿奎那不可置信地反问:“你也喜欢古希腊?也喜欢诗?”
他激动地握紧了手,交叠着捧在胸口,眼睛亮闪闪的,那是剧院戏台上准备一口气吟唱长达10页的抒情台词的演员的标志性动作:“最近剧院里正好有上演一个很不错的剧目,你有没有听过——”
海戈赶紧打断:“都不是。都不喜欢。我离古希腊最近的一次就是去超市给你买希腊酸奶,至于悲剧——我干嘛特地去剧院看这个?我回头看看我的人生就行了。”
“……那你?”
“我只是——想起了一个八卦。”
“呃。你说。”
“总之,这个古希腊人是个贵族。他能演讲,会打战,还写了一本戏剧,赞美一个凡人和神对抗、和他的命运对抗。这场戏很受欢迎。有一次,一位占卜者对他说,近期睡觉要万分小心,占卜显示他会在睡梦中被砸死。这家伙为了防止睡觉时天花板掉落、或是床头掉落的硬物砸坏脑袋,就将床铺搬到了露天下,以为这样就万事大吉了。”
“可是他没想到,一天,一只老鹰抓着乌龟从天上飞过。当飞到他头顶的时候,老鹰误以为他的光头——聪明人都秃顶——是块岩石,就把乌龟丢了下去,正好,掉下来的龟壳给他的脑门开了瓢。”
阿奎那怔愣地看着海戈,后者正神色平静地在西服扣眼旁系好最后一个死结,开始把补好的西装外套装进防尘袋,
“你觉得这故事给我们什么启示?”他问。
“嗯……精心保养头发,争取不要秃头?”
海戈朝他伸出手,露出掌心一枚备用纽扣:
“你看,就像衣服穿久了总会掉扣子。用金属扣,掉得快一点,用玳瑁扣,掉得慢一点。但是或迟或早,扣子总会掉下来的。
“未来也是一样——是一件没必要去想的东西。没来的时候,想也没用。该来的时候,躲也没用。”
他撇了撇唇,露出一点淡不可察的讥诮,微笑道:
“所以,我从来不去设想什么‘未来’。”
第50章
不同阶层有属于自己的叙事逻辑。对底层群体而言,“命运”是喜怒无常、混沌难测的暴君。很多人几代都在稳定地受穷,有人破产、入狱、与人斗殴负了伤甚至丢了性命,也有人“走了好运”,通过“某些”手段一夜暴富,在贫民区销声匿迹。生活在没有制度保障的底层,最显著的特质,与其说是“穷困”,不如说是这“不可预测”。无怪乎那里最盛行白天赚日薪、晚上花精光的生活态度。尽管这种观念被中产阶级贬斥为短视和肤浅。但结合那种生活环境,这也是一种生存的智慧:明天不一定会来,而“当下”是唯一能把握的时刻。
中产阶级的人生,则在“理性规划”的基石上,如攀爬一座精心设计的旋转阶梯,一路螺旋上升到那个“可预期的未来”,台阶的每一步都用三号加粗新罗马字体,标注着读书、进学、立业、成家的时间节点,稍迟疑延沓一步,就会被社会时钟永远前摆的指针狠狠戳到脊背。
人生短暂,“停滞”就是罪孽。即便在谈情说爱之上,阿奎那也不免有一种想要“进步”的冲动。尤其将他自己切身代入海戈的处境:论过去,劣迹斑斑;论未来,前途莫测;论当下,更是无所事事,空掷时光——总有一股进退茫茫的焦虑感,兜头盖脸地罩下来。
他扪心自问,绝不能甘心忍受这种命运。推己及人,他又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海戈这样浪费自己的人生呢?
海戈淡淡地说:“所以,我拒绝。”
客厅沙发的空地前散落着各式零件,他正盘腿坐着,头也不抬地装卸组装着一件看不出功能的机械品。
阿奎那坐在他对面,前倾身子,单手托腮,眼底有淡淡的无奈,像个试图把雷明顿牌打字机卖给美洲丛林部落酋长的推销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