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人鱼说>书库>综合其它>斗鲨> 第50章

第50章

  “……你确实很奇怪。”
  阿奎那笑了笑,“再后来我遇见了你——”
  他垂下眼睫,轻轻地说:“我一直想多了解你一点。但你始终不肯向我说起你自己的事啊……我想,或许通过这个渠道,我能接触见识你曾经经历过的生活,能了解你可能会面临的困难……”
  可以离你更近一点。
  海戈再也不能无视胸口发紧的触动感了。阿奎那的声音既不高亢,也不急进,甚至还有一点自嘲的无奈,但为什么却让他的心忍不住轻轻颤动了起来?
  初秋的道旁梧桐已经开始凋零,街道上行人寥寥。一旁的公园传来烧枯叶的气味,两人不约而同驻足望去,是几个小孩正在空旷的公园里玩闹取乐,有的踩踏着枯脆厚实的落叶,在上面蹦跳笑闹着,还有一个稍大点的男孩伸长胳膊举着一根点火的枯枝,去点燃一堆耙成小山的落叶。
  海戈忽然道:“你知道贫民窟小孩怎么赚外快吗?”
  阿奎那一怔,转头望着海戈的侧脸。透过公园围栏的铁网,他正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那群玩闹的小孩:
  “他们管那叫‘送报纸’。裹着《自由者论坛报》的牛皮纸包,压在早餐派送篮最底层,按他们的要求送到指定的地点。一路上别看、别说、别搭理任何人。送一趟的报酬是一罐水果罐头和一块火腿三明治。”
  “最后一次.……”海戈的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犹豫了一会儿,还是继续说道:
  “我正看到接货的男人从自己溃烂发脓、满是疮口的胳膊上把那个旧针筒拔下来。那杂种嗑嗨了,举着针筒追了我三条街。他边跑边笑,说这是免费疫苗。”
  第48章
  阿奎那的瞳孔微微收缩了一下。海戈的手掌不自觉地摩挲着自己的手背,像是在安抚一个早已经不存在的针孔,僵硬地说:“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在等着什么时候自己身体某一处也会开始溃烂,也会跟着长出那些疥疮……”
  他蓦地止住了口,阿奎那伸手握住了他的手背。
  阿奎那认真地看着他,轻声说:“不会的。”
  海戈望着他的眼睛。阿奎那眼睛里的甚至不是同情,不是那种高高在上的怜悯——而是全然的专注,是痛楚,甚至是一点畏惧——就像一个八九岁的小孩,贫穷,孤独,面对整个世界倾轧而下的恶意,所感同身受的那种痛楚和畏惧。
  那股已经被他完全遗忘的感受,通过此刻阿奎那与他交握的手,竟然实实在在地重新传递到海戈身上。他忽然感到一阵难以忍受的脆弱,迅速挣回了自己的手。
  “我当然知道不会。”他生硬地说。
  看着阿奎那垂下眼睫,默默收回手去,他又有点不安起来,在嗓子里咕哝了一句:“那时候我太小了,脑子里全是些蠢念头。”
  阿奎那轻声说:“这一点也不蠢。我喜欢听你说起自己。”
  “没什么好听的,都是些……无聊丧气的事。”
  海戈顿了顿,低声说:“或许是因为那个原因,所以一直以来我总是很抗拒针头。但是我想……以后应该会好一些吧。”
  至少从今天以后,他再次看到针头想起的不仅仅是是那条腥臭肮脏的小巷,那张布满疥疮、溃烂狞笑的脸。而会是舌尖甘甜的糖……是覆着后颈温热的手,是贴慰着脸颊的美妙的香气。
  海戈面无表情,开始默默脱下西装外套。为什么都入秋了天气还这么热?要不然就是刚才的药物的后劲,他的耳朵到现在还在烧。
  阿奎那低着头沉思,并没有注意到他,忽然脱口而出:“要是我可以领养你就好了。”
  海戈浑身一僵,搭在胳膊上的外套差点滑了下去。他一手攥着胳膊肘上的外套,怔愣地说:“你说什么?”
  话出口阿奎那才意识自己说了什么。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没什么……一些不切实际的玩笑话。”
  他转过身,慢慢往前走去,一面说:“在我抱定宗旨做个独身主义者之后,也曾经动过领养小孩的念头,但是因为合法领养的年龄还没有到,工作也一直很忙碌,所以始终没有正式付诸行动。”
  “而且我们年龄差得也不够大。”阿奎那多此一举地补充道,“程序上是完全行不通的。”
  “但如果……我真的可以领养你的话……”他轻声呢喃。
  虽然是无法发生的事……但如果能成真,海戈会过上比现在好得多的生活吧?
  他耳闻目睹过那些底层贫困儿童所遭受的剥削和虐待,在他心底,始终认为这是这是世间最不可饶恕的罪恶。如果让自己成为海戈的保护人,至少他能让他免受那些不必要的苦难,绝不会让年幼的海戈在底层沉沦挣扎。
  说来好笑,身为法律职业者,阿奎那马上又想到,如果二人是领养关系,就意味着自己肯定不可能和海戈成为情人了。
  ——如果这样,自己还会这样选择吗?
  他被自己的想法震惊了。他扪心自问,我对他的感情竟然已经达到了这种程度吗?
  那晚在安泽罗酒馆外的破旧小巷里,他向他表白之前,他确实是为了海戈无法回应自己的情感而痛苦万分。
  但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也不知为什么,他的心情好像也渐渐发生了变化。
  如果非要比较的话,是否所爱的人确确实实地得到幸福更重要?只要对方幸福——哪怕对方永远不能回报自己同样程度的感情——那种不可抑制的热情,那神魂颠倒的痴迷,那非你不可的独占欲——“爱”的目的,难道不正在于此吗?
  想到这里,他的心脏感到了一阵牵扯般的疼痛,轻轻叹了口气,终究不再说话了。
  海戈并不知道对方的思绪飘逸到了哪里。零落的枯叶在脚下发出脆响,像是一枚又一枚小小的蛋壳绽裂的声音,从中诞出一个崭新的“如果”。每个人都难免有这种时刻,明知道是这个现实里不可能发生的事,却忍不住去设想一个“如果”,一个虚幻、飘渺、却如此温柔缱绻的可能。
  ……在那个世界,一切的伤口都被呵护,一切的眼泪都被拭净。下坠的会被接住,染污的会被洗濯……是并肩阖目徜徉在清秋温煦干燥的阳光下,安闲的、幸福的“如果”。……
  夕阳即将坠入地平线,天边一弯淡蓝的新月已经默默静候着了许久。入秋的凉风吹卷着落叶从身后袭来,踢踢踏踏地追逐着他们的脚步。
  暮色昏沉,四周寂无一人,海戈亦步亦趋地跟在阿奎那身后,默默为他挡着风。
  海戈心想,他会觉得冷吗?
  他抬眼望向阿奎那的背影。他正垂头沉吟,一截细腻凝白的后颈,在熹微的光线下沁出一层薄雾般的光晕。
  他觉得自己像是在走向一轮属于他的月亮。
  第49章
  当你热烈钟情于某个人的时候,你瞳孔放大、心跳加快、呼吸急促,在潜意识之中,他变成了你投射热情的客体,像镜面一样反射出了你的爱情。在这种时刻,你总会觉得他也同样喜欢着你。
  但大多数时候,那只是一种自作多情的幻觉。这是一种很难避免的怪圈,虽然比不上麦田里出现的外星人遗迹那么举世轰动,但是确实总能让怀春的恋人们曲折迷惑上很久。
  每当回首往昔,阿奎那看到的全是不忍直视的惨痛教训——不是一次,不是两次。
  在分隔两地的那段时间,阿奎那伤心欲绝、鬼鬼祟祟地在海戈的酒馆前徘徊。冷寂的长街上,寒风呼啸,落叶纷飞。他裹紧了风衣独立街头,抬着头痴痴眺望远处的灯火,凄楚,凛然,令人心碎,稍加剪裁就可以直接入选痴情恋爱电影海报。
  一开始他担心海戈看到自己,后来又担心他看不到自己——这种饱满热烈的爱情,如果不被人发现并观赏,在某种程度上实在是一种浪费。
  阿奎那也曾忍不住幻想,海戈万一发现自己竟然出现在周围,会是什么情形:海戈会何等震惊地发现自己的虚弱和憔悴,被他这一片此恨绵绵、情深似海所感动。他会多么心疼、懊悔、自责,拿巴掌左右开弓地扇自己的脸。那个时候阿奎那再扑上去拦住他,颤抖地喊出“伤在你身痛在我心”。两个人相视、拥吻,在酒吧门口拗成乱世佳人海报上白瑞德和郝思嘉的经典造型。围观群众惊骇地捂嘴,彼此点头、微笑、默默赞许,然后起立、鼓掌、热泪盈眶。哦,还有第三者,那家伙的脸在愤怒和妒火的煎熬下扭曲变形,哭泣着一路跑到十公里外,随便找个什么废弃的油井羞愤地跳进去。一场多么完美的戏剧性的高潮!
  但事实上什么也没发生……有一次,海戈独自伫立窗前一动不动,反常地站了足有一分钟之久。远处隐藏在黑暗里窥探着的阿奎那心跳如鼓心潮澎湃,以为他竟然看见他了——但海戈很快转身,拿了一块抹布过来,开始专心致志地擦刚才那块玻璃上的污点。
  还有一次,阿奎那站得更近了些。他倚靠着车门抽烟,脚下散落着刚喝完的白兰地酒瓶。颓废,忧郁,一张含有隐痛的美丽脸庞胜过万语千言。他眼角余光瞥见那个酒吧小弟(那时他已经摸清了此地的组织架构和人员组成)从远处犹犹豫豫地辨认着,往他车前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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