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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他抬眼瞟了眼挂钟,“行,今天先这样,早点休息。明天我再来说服你。”
  “那我先预告一下,明天我也是这个答复。”
  阿奎那正欲起身,闻言又坐了回去,瞪眼看着他:“我真想不明白,你为什么这么抵触?”
  “我也想不明白,你费这个劲儿干嘛。”
  “我已经和你说过了。上个礼拜,你的前科违法记录消除申请已经通过,但是这仅仅只是一个开始,接下来你得开始积攒公益服务时长,最好能取得两项以上的职业技能认证,这样就能把整个考核期限缩短到半年以内。等到时长刷满、通过考核,你就可以拥有纯白无暇的履历。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比如,你完全可以光明正大地去劳动局备案登记找工作,再也不会有用工单位会因为前科记录拒绝你,这多好呀!”
  “早几年或许是吧。不过现在我用不着了。我已经有了能糊口的营生。我巴不得一辈子不上班呢。”
  “海戈,难道你不喜欢劳动吗?你简直是劳动的楷模。”
  “我喜欢为自己劳动。去资本家那儿上班可不叫劳动,那叫当牛做马。”
  “行,你不想去上班也无所谓,这都是之后的事。你先按照日程表把既定动作做了,每周三到五次的基础课程和社区公益劳动。花不了你多少时间。”
  “所以我现在还得去上课?要去学什么?如何正确使用虚拟语气吗?”
  “这并不是简单的扫盲班……涵盖了就业培训、心理辅导、法律常识、社会交往技巧等等……你每周拨几个小时去一趟,不也挺有趣的吗?”
  “我会去的——等我七老八十,牙都掉光了的时候就去。记得给我一对毛线针,我还可以一边上课一边织毛衣。”
  “……听着,这没你想象得那么枯燥无聊。而且,那些文化知识并不是重点。你可以把它看成这个体制的‘投诚证明’,表示你已经洗心革面、归顺诚服,愿意在自己的脖颈上套上项圈,再也不会冲出去咬过路人的屁股了——喂,你到底有没有在认真听我说话?”
  “有。本来我只是一般不想去,认真听你说完之后,我现在是十分不想去了。”
  阿奎那暴跳如雷,拍案而起,恼道:“你这家伙!怎么说也不听!你就那么想做野生动物吗?怎么着,非得在外面游荡!就那么爱吃垃圾?爱喝屋檐上面滴下来的雨水?想和其他野猫打架、被弄得一身伤、被搞大肚子在冰冷的桥洞下面生猫仔?”
  海戈头也不抬,慢悠悠地说:“我也没有凄惨到要接雨水喝的地步吧。而且我不是刚做的皮埋吗?再被搞大肚子也不容易了。”
  阿奎那额头上青筋直跳,被气得火冒三丈:“是我的错觉?还是你最近确实变得很会顶嘴了?”
  “我只是有话直说而已。”海戈淡淡地说,“你看,我还是个文盲就这么能顶嘴,要是等我学成归来,岂不是要把你气死?还是别学了吧。 ”
  阿奎那被噎得说不出话来,手指着他抖了半天,一扭头气急败坏地走了。
  阿奎那小发雷霆,生了一晚上闷气。第二天醒来,对海戈例行冷战了一整天,海戈则例行对此乐得清闲,毫不在意。
  不过他很快发现,阿奎那虽然嘴上不再啰嗦,行动上却显然没有放弃。形形色色的学习班宣传单、机械维修杂志、普法手册,被超不经意地散落在餐桌、沙发、台面上,等着海戈收拾卫生的时候去翻阅。
  海戈视而不见,由着它们越叠越高,成为一小簇心照不宣的霉菌。
  这天晚上,阿奎那在书房伏案读书。海戈走到他书房,把一件东西交给他。
  阿奎那颇有些讶然地拿起那只圆柱形的物件端详着,磨砂外壳,又实又沉,像是一枚轻便型手电筒。
  “这是什么?”
  “改装过的电棒。”
  阿奎那抬眼掠了他一眼,“是合法的吗?”
  海戈面无表情地说:“好问题。等下次小黑巷子里有人冲你掏裤裆的时候,你可以先问一问他那玩意儿有没有经过审批备案。”
  阿奎那一怔,心内又气又好笑,一时不知道怎么应声。
  海戈淡淡说:“开的时候注意安全。不喜欢的话扔了也可以。”
  丢下这句话,他转身就要走。
  “等等。”阿奎那急忙开口唤住他。
  海戈回头,见他在掌内轻轻摩挲那只电棒,笑盈盈对他说:“我很喜欢。这比枪支低调实用得多。谢谢你,我会好好珍惜的。”
  海戈板着脸,道:“这玩意儿不是拿来珍惜的。用不上才好。”
  阿奎那收好东西,若有所思地盯着他。海戈见他这幅神情,预感到他又要开始说教瘾大发作、准备对他传销布道,心下已有两分抗拒,却听他说:“你来了正好,帮我个忙。”
  阿奎那起身离座,走到书桌对面的整墙书架前,请他把高处的书逐一取下来,一面解释道:
  “这些书大半年没有晾晒过了,趁着最近放晴,翻动打理一下,免得生蠹虫。”
  海戈走过去,看着那一排排琳琅满目的书脊,按阿奎那的意思,把它们搬上取下。各种各样的专家论著,牛皮封面的案例汇编,精装硬质皮革烫金的法典——还有一沓沓装订裁剪好的卷宗,偶尔露出里面鲜血淋漓的勘验记录、或是容貌神态各异的当事人的脸——用一枚黑缎带安之若素地捆扎起来,封存着芸芸众生被一锤定音的人生。
  阿奎那走开来,倚着书桌捧起咖啡杯,一面啜饮,一面不动声色地看着不自觉停下来、被一起案卷吸引了注意力的海戈。
  “那位伙计原本是西港码头工人,凌晨下班路上被两个刚从夜总会下场的帮派小喽啰缠上。对方喝上了头,挥舞着钢管和刺刀,非得要码头工给他们来一段康康舞。”
  阿奎那若无其事地开口,“码头工被两个人挑衅推搡,直到其中一个家伙的刺刀脱手,码头工捡起长刀,回头捅了他三刀。”
  海戈一怔,盯着手上照片里那张孱弱而胆怯的“嫌疑人”。这是一张完全看不出爪牙的驯良的脸。
  “那个混混当场倒地死亡,同伙见状早逃走。两个小时后码头工被警方拘留。很多人——特别是一些精通法条、熟读案例的专业人士——认为,在混混们只是舞刀威胁的情况下,码头工的‘反杀’和追砍行为,是泄愤和蓄意报复。”
  海戈讥讽地笑了笑:“啊,又是这一套。法律不去约束率先攻击他人的混蛋,却要惩罚敢于反抗的受害者。那些舞文弄字、高高在上的‘专业人士’,把他们攥在手心里使劲拧成干,也挤不出一滴热的血。”
  阿奎那笑眯眯地问:“那我算是专业人士吗?”
  海戈轻轻哼了一声,“不知道,没拧过。”
  他往后一翻,料想会看到一张凄惨的入狱正侧面照,却翻到了一张释放通知书。再往后,则是警方的正式撤案说明。
  阿奎那觑着他的神色,满意地看着他的脸上露出一点讶异的神情。看着海戈捧着案卷仔仔细细读了两遍,终于沉不住气,问道:“他无罪释放了?这是怎么做到的?”
  阿奎那却不回答。在抽屉里翻出一页印影材料,慢条斯理地折叠起来:“海戈,如果当时是你,在面对警方的讯问,你会怎么回答?”
  ——如果是你,在一次次被这套制度体系审判、被碾压的时候,在大大小小的命运分叉的节点,那个浑浑噩噩、孤立无援的自己,和这个底层码头工有什么不同?
  一枚小巧的纸飞机在阿奎那手中初具雏形。他将纸飞机对准海戈,轻轻投掷过去。
  海戈抬手接住,展开摊平。那是一张码头工无罪释放后剪报的印影,站在他身旁向镜头侃侃而谈的人,正是眼前目光澄澈、径直望向自己的阿奎那。
  假如真正能给你一个机会,让你能在命运恶意的捉弄下幸免于难,你愿意接住吗?
  第51章
  之后几天,阿奎那继续以翻晾书籍的名义,连哄带骗地请海戈到书房,为自己整理文件和卷宗,不着痕迹地把几件甄选过的案子展示给他。
  他与他闲聊,说起那些因一言之差而脱罪入罪的当事人,暗示智识的高下,会如何决定人的命运,就像知道不能用湿手去触碰高压线,甚至不需要有多么深厚的造诣,只需要了解一些皮毛似的常识,也往往能救自己于水火。
  海戈当然明白他的用意。但是,他心底对于整套制度体系的不信任,还有对脑力活动的无感和厌烦,一时半会也没法尽数消灭。他也知道和学识精深的阿奎那争辩毫无意义,一味地插科打诨又显得幼稚,只能作出蛮不在乎的姿态沉默以对。
  这一次,阿奎那似乎一点也不急。他打量着海戈的神情,他愿意听,就多说点;他别开眼睛,不耐烦地撇唇,他就噤口不言,回头专注做自己的事——适可而止,见好就收。
  对海戈而言,除却这一点小小的烦扰,这“当下”多么好。没有辛劳,没有侮辱,有食物充实着胃,有衣裳温裹着身体。两人同处于一个空间,各做各的事,想起就搭话,又可以很长时间都不聊,谁也不会觉得有半点不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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