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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驻足而望,参加社区宣教的贫民们正陆续离去。形形色色的人群中,有浓妆艳抹的年轻姑娘,也有衣衫褴褛的老人和面黄肌瘦的儿童,聒噪、卑怯又警惕地,从这座宣扬着公正与无私、高耸而恢弘的大门前经过。
  他穿上这身高档套装站在这里,走过的贫民投过来的目光,让他清晰地感受到了陌生。他已经不属于这些人了吗?还是说,他只是偶然穿上了一身戏服,在扮演一个被他人期待的角色?
  办事员的抱怨很刻薄,但是也很现实。受救济的人很少对做慈善的人感恩戴德,穷人的彬彬有礼早就被生活的辛酸消磨光了,那个资源匮乏的世界,可不是一所鼓励温良恭俭让的学校。但是那些中产阶级往往意识不到,“文明礼貌”也是一种特权。何况在公众甚至照相机面前接受施舍,本身也是一种奚落和难堪。
  这场冠冕堂皇的施与受,双方都有各自的不痛快。即使受救济的人能迟钝到不觉得有任何自卑与不安,但做“慈善”的那一方,难道真的能豁达到没有一点施恩索报的意图吗?
  当然这也是无可厚非。毕竟人家是真真切切地付出了金钱、精力和感情。但是,究竟什么样的回报才足以满足施与方的期待呢?
  免费的东西是最贵的。它索要的是更高昂的代价。而穷人之所以被称之为穷人,不正是因为他一无所有吗?
  阿奎那不知道海戈在心中想些什么,在他看来,只觉得有种家养犬望着凄风苦雨中瑟瑟发抖的流浪犬的同情和忧愁。
  收拾好心头的怅惘,阿奎那走上前去,笑道:“怎么样,材料已经填完了?”
  海戈静静看着他:“你喝酒了?”
  阿奎那打了个哈哈:“有些旧事……不喝点简直没法面对。”
  海戈若有所思地看着他,微微抬颔,道:“现在我们可以回家了?”
  “不着急。其实我还想试探一下你耐心的底线在哪里?还能再陪我一趟吗?”
  “还有什么事吗?”
  “今天正好有很多医护人员到这儿。”阿奎那笑吟吟地说,“择日不如撞日,我顺便带你去把皮下埋植做了。”
  海戈心中警铃大作,干巴巴地问:“那是什么?”
  阿奎那正在想着怎么用两三句简单明了的话向海戈说清皮下埋植的必要性,不过对方显然关心的是另一件事。
  海戈犹豫着问:“有针头吗?”
  “要先检验过敏原,所以——对,会有针头。”
  海戈抿起唇,眉头微蹙,眼神又开始放空了。阿奎那仔细地观察着他的神色,若有所悟,轻声试探道:
  “海戈,你害怕针头吗?”
  海戈面无表情,只有下唇不自觉地微微拱了一下。有一瞬间,阿奎那几乎都以为他会断然拒绝、扭头就走,却听海戈绷着脸,低声说:
  “我的糖呢?”
  “把袖管卷到肘关节以上。”
  刺鼻的消毒水味直冲鼻腔。医生将药水抽进针管,“当”的一声,空玻璃药剂瓶被丢进冰冷的不锈钢托盘。
  她举起针排出一点药液,像是举起了一柄寒光四射的刑具。细长而锐利的针尖在暮色里泛着蓝光。
  阿奎那在前台一边填写知情同意书,一边觑着海戈的表情。
  海戈坦然自若地脱下外套,沉稳豪迈地敞腿坐下,干脆利落地卷起袖口。气势从容慷慨,面上淡无波澜。
  然而医生才把手搭到那只胳膊上,就震撼地瞪大了眼。“年轻人,放松一点!肌肉绷得这么硬,怕是榴弹炮都打不穿!要是把针尖绷断了,陷在肉里更麻烦——”
  阿奎那忍下笑意,搭讪着走过来,倾身递交表格的时候正好挡住台面那些冰冷的镊子和染血的棉团。他挨着海戈坐下,笑意盈盈地和医生打趣道:“要是真要让他选,他可能更愿意上战场和德国佬对峙。”
  他一面说着,一面自然而然地伸出手,轻柔但坚定地覆上海戈的后颈,将他揽进了自己怀中。
  海戈大感震惊,一时竟然根本没想起来去抗拒。当他反应过来的时候,自己已经把脑袋埋进了阿奎那怀中。
  他听到头顶阿奎那轻声对医生说:“劳驾您动作轻一些,这孩子身体太好了,可能从来没进过医院呢。”
  医生心领神会,笑道:“哦,这也很常见。越是大块头,越怕小针头——”
  阿奎那轻笑了一声。海戈埋着头,额头紧贴着他的襟口。他不自觉耸了耸鼻尖。一股若有似无的莲叶香气,丝丝缕缕地护住了他,隔离开了那股冰冷的酒精味。他感觉自己的耳朵烧起来了。
  他头昏脑胀,医生什么时候扎了针、又是什么时候拔了针头,他一点也没察觉,最后还是阿奎那帮他摁住了那枚止血的棉花。
  皮试很快通过了。皮下埋置本身是个很小的微创手术。阿奎那在诊室外等候着,却看见一个护士举着术前表格,面色疑惑地朝他走来。
  “海戈·夏克的陪伴人?”
  “我是。”
  他手指点着表格上“是否初次埋置”一栏:“你确定他是初次埋置吗?”
  阿奎那下意识地应道:“当然——”顿了一下,又吞吞吐吐地说:“……我想是的。”
  对方越发迷惑不解,有一刻,阿奎那真怕对方会直接问出那句“你到底和他是什么关系?”。
  幸好对方没有追问,直接拿笔把那栏涂掉:“手术位置一般是在左上臂内侧,但是他那儿已经有个扇形伤疤了……”
  阿奎那微微睁大了双眼,听对方说:“你知道吧?那确实就很像是皮下埋植才会形成的术后疤痕。”
  对方见他沉默不语,耸了耸肩,道:“不过问题不大,换一侧操作就是了。等术后,你自己问问他吧。”
  海戈披上外套,走出诊室,看到阿奎那从儿童诊区的方向走过来。
  “真的有糖。”
  他朝他扬了扬手,露出掌心一颗淡粉色的糖果。
  “……那是打蛔虫用的吗?”
  “但是这个很好吃。”
  阿奎那兴致盎然地剥开糖纸,顺手递到海戈脸前。
  送上去才发现自己在做什么,两人愕然对视了一秒,阿奎那下意识想要撤回手,却见海戈一低头,迅速把糖叼走了。
  阿奎那顿时僵住了。海戈的舌尖卷起糖果,仔细吸吮着那股细腻的甘甜,面无表情地说:
  “确实很好吃。”
  阿奎那别开眼,双手塞回风衣口袋,一边讪笑敷衍着,一边旁顾着周围有没有人注意到了这里。
  只有藏在衣袋中的手指,不自觉地屈伸了一下,指尖还留存着被那饱满温热的嘴唇轻轻含裹过的触感。
  两人各怀心事,一前一后地沿着林荫道往回走,谁也没说话。
  阿奎那又想起了海戈手臂上的瘢痕,正在心底琢磨是否要询问,却听身后海戈试探着地率先开了口。
  “刚才的手术……”海戈犹豫地问道,“我是被绝育了吗?”
  阿奎那差点绊了一脚。他站定脚转回身,骇然瞪着他:
  “当然不是!等等,你到现在还不知道什么是皮埋?你——你连这手术究竟是什么都不清楚,还是去做了?”
  海戈当然不会承认,先前医护人员做术前告知的时候自己正想着阿奎那身上的香气走神。他轻咳了一声,道:“你让我做的手术,总不会有什么坏处吧。”
  “我还可能把你抓去绝育哦?”
  海戈耸耸肩:“我只是想确认一下。其他倒也无所谓。”
  阿奎那真不知道,是要为海戈对自己超常的信任感到欣慰,还是要为他对自己的身体不当一回事的随意感到无奈。他三言两语简单解释了皮下埋植对调节生理周期的益处,如果适应得好,有的人甚至可以借此摆脱信潮周期的影响,乃至彻底防治汐热病。
  他一面解释,一面暗自奇怪。看海戈的表现似乎确实对此一无所知,难道他手臂上的瘢痕只是偶然?
  他踌躇着,终究没有把疑问说出口。
  他望向逆着夕阳伫立的海戈。就像此刻天际被落日余晖染成金红色的云霭,海戈素来冷硬灰白的轮廓,竟也有了一种茸茸的温暖感。阿奎那说:“今天真的很出乎我的意料……想不到,你会愿意为我做这些。”
  “我好像也没为你做什么吧。”
  “你还记得我们刚见面的时候我逼你去体检吗?”阿奎那忍俊不禁,轻轻笑道:“我现在才知道你当时承受了多大的压力。”
  海戈有点窘迫起来。他绷着脸,径直经过阿奎那走到了前面,“你太夸张了。”
  他咕哝了一声,一脚踢飞了横亘在路上的小石子。他随便扯了一个话题,道:“所以——你说你有定期做社区义工还是什么——你做那个干嘛?”
  “最初是……想要让自己好受些。”
  海戈一怔,听阿奎那慢慢说道:“我年轻的时候,总天真地以为自己取得的成就完全是靠自己努力拼搏而来。后来见识经历了一些事,才知道世界运行的规则并没有那么简单。‘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人,并不是个个都有过你拥有的那些优越条件’——从那个时候开始,我有意识地想要接触不同的生活环境,力所能及地为那些不幸的人提供一些帮助,或许也是稍稍弥补作为一个幸运者内心隐隐的不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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