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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阿奎那凝神对着那张薄薄的纸看了许久,轻轻出了一口气,随手把它重新又压进了抽屉的最下层。
  海戈抱着手臂站在玄关处,不自觉地蹙起眉头。看着阿奎那双手藏在身后,对他扬起这段时间突发的、柔情蜜意却又神志不清、充满微醺感的笑容:
  “猜猜看我给你带了什么礼物?”
  “你是不是以后每天下班回家都要来这么一套?”
  “可以配合演出一些惊喜的表情吗?”
  海戈默默长出一口气,勉强道:“礼物吗?呃,我想想……全套工具箱、润滑剂——之类的?”
  阿奎那笑得花枝乱颤:“哈哈哈哈亲爱的你真幽默!难道我们还需要润滑剂吗?”
  “……”
  “哦,你说的是(机械)润滑剂。”阿奎那反应过来,“抱歉,我还没有完全切换过来。接下来这几天这些黄色信息会慢慢从我的脑袋里代谢掉的。”
  他把藏在身后的花束递给海戈,绚丽多彩的捧花散发出浓郁的芬芳。阿奎那微笑道:“是矢车菊,你的生辰花。”
  “我的生日?”
  “谁让我那么‘恰好’有你的档案呢?”
  海戈耸耸肩:“那是胡乱报的。”他接过花束,走开去找能把它们装进去的器皿。
  他们一起把花束盛水装好,摆在餐桌中间。用晚餐的时候海戈一直在盯着花束,一面沉思道:“它们看起像是一群营养不良的蓝色卷心菜。”
  阿奎那莞尔一笑。他望着海戈掩映在花束后面的脸,柔声道:“海戈,非常感谢你对我做的一切。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很希望可以把每一天都当成你的生日对待……”
  海戈多少有点困惑地看了看阿奎那。矢车菊花瓣层叠拥簇,如同轻纱裙摆温柔地展开,散发出淡淡的香气。阿奎那的脸庞已经被娇嫩艳丽的花束所熏染融化,泛出了一层温柔专注的光辉,和花束一样,属于他自认无法理解、但又能确知是美丽的东西。
  海戈低下头用勺子餐盘里下意识地搅动,默默地感受着那股萦绕在鼻尖的淡雅轻柔的花香,终于开口道:“不管怎样,多谢你。”
  他的声音多少还是有些生硬和不自然,但是阿奎那已然笑颜逐开,轻声说:“海戈,你喜欢花吗?”
  海戈顿了顿,说:“奥菲利亚很喜欢。”
  *“当你通过玫瑰色眼镜看人时,红旗(redflag)看上去只是普通的旗。”出自电视剧《马男波杰克》,意思是恋爱中的人会忽视那些本应该预警的信号。
  第28章
  短短几个月,阿奎那过上了他二十岁热切幻想、近三十岁却业已放弃的理想生活。
  二十来岁的文科学士,怀揣着象牙塔的天真心境,把爱情和理想看得同样崇高,满以为只要诚心正意、努力不懈,自然能够将这两颗明珠收入囊中。三十岁的社会人士,历经了岁月的磋磨、世事的无常、不多不少的利用和背叛,在一个充斥着精致利己主义者的行当里,好容易挣出一份资产,足以在这个繁华富丽的都市立足。他靠的不是理想和浪漫,而是对社会规则的观察、运用和遵守:足够的冷漠,适可而止的表演,经营和笼络的手腕——一种不谙世事的“优等生”会深感厌恶,但老练的“社会人”必须烂熟于心的一套规则。
  但是这短短几个月以来跌宕起伏的遭际,把阿奎那层冷漠、精明、强干的“社会性”外衣搅得粉碎,暴露出了那个天真、浪漫、理想化的核心。
  在此之前,阿奎那从未想过将海戈·夏克这类阶层划进自己的私人生活领域。出于职业相关的经历,他对于这类“底层群体”的态度,不管是鄙薄或是怜悯,总归是高高在上的。无论是文化、学识、习俗、财力或是生活环境,二者不说是天差地别,起码也是泾渭分明。而如今,洪流般的热情填平了一切鸿沟。偶有参差不合,也变成了新奇的乐趣。在他眼中,海戈安静、勤快、聪明、节制、善良,竟是样样都好。他傍晚归家,看着坡顶上的独栋小房子,窗内候着从未有过的温暖的灯光——万般柔情,顿时涌上心头。
  谁能想象,除去多姿多彩的性生活,一个人竟然一下子就拥有了一个符合20世纪典型美式直男幻想的完美伴侣:像狗一样忠诚驯顺,无微不至地照料他两餐一宿;又像猫一样安静独立,从不索求,圈养在原地,只为等他归家。
  阿奎那沉湎在玫瑰色的梦境里,心中这种情谊是如此天经地义、不言而喻,以至于他甚至没有想起,要向这幻梦的另一位对象,稍加传达自己这段时间以来跌宕起伏的心路历程。
  ——又或者,在一个20世纪典型的美式直男的潜意识中,幻想对象的心情并没有那么重要。
  既然海戈的案件已顺利进入尾声,便不再有继续雇佣侦探的必要。第二周的周末,阿奎那打电话约米迦勒·阿契安格到餐吧见面,交接结束雇佣关系的相关事宜。
  米迦勒坐在暗角的卡座,瞪大一双错愕的猫眼,把那个春风满面、朝自己迎面走来的漂亮人物来来回回看了三遍,才确认这位确实是他的雇主。
  他抬手示意适应生过来上饮料,一边问道:“你没问题吧?”
  阿奎那笑容满面地翻开酒单,说:“我有什么问题?”
  “你太闪亮了,像个 200 瓦的白炽灯泡。”猫咪指着自己缩成枣核状的翠蓝瞳仁,“这对夜视动物可是一种霸凌啊。”
  阿奎那一反常态,非但没有反唇相讥,反而满脸都是温和宽容的笑意。米迦勒愈发狐疑:“让我猜猜看——无端自笑,是神经症晚期的表现吗?”
  “……等会儿记得退给我百分之五的雇佣费,用作我听你说这些刻薄话的精神补偿。”
  阿奎那微微一笑,却不多做争辩,只是低头查看米迦勒带来的文件和资料。出于猫科动物的本性,米迦勒愈发按耐不住好奇心,仔细地看着他,一边沉思道:“这张脸看上去容光焕发,称得上赏心悦目,但是那股控制不住的傻笑又很恶心……最近发生了很精彩的事情,对不对?”
  “我最近很忙。”
  “我两周前打电话给你的律所,接待员说你在休假。”
  想起生理特需假期间的幸福时光,阿奎那又不得不努力控制脸上笑容了:“是的,我有生活要过。”
  长达十秒的沉默。蓝猫侦探在心底盘算了这位执业律师少得可怜的业余时间和他一目了然的人际关系,迅速反应过来了:
  “我、的、天——你搞了你的当事人?”
  阿奎那轻咳一声:“……请你注意措辞。还有,等正式开庭后,海戈·夏克会摆脱嫌疑无罪释放。到时他就不再是我的当事人了。”
  猫咪肯定地说:“所以你搞了你的当事人。”
  他警惕地看着他:“你常干这种事?”
  “胡说八道。这是第一次——”阿奎那又开始控制不住地傻笑了,柔声说:“也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有这种感觉。”
  米迦勒的脸上几分嫌弃、几分同情、几分关切,像是在看一个刚得了难言隐疾的老友:“行吧……中年初恋,老房子着火,我能理解。”
  阿奎那“啧”了一声:“我还不满三十岁。”
  “按我们的寿命算,这已经是中年了。再过几年,某些中老年人就会是杀猪盘诈骗犯的重点狩猎对象——还是现在已经是了?”
  米迦勒说着,似乎是想起了什么,猫瞳闪烁过一丝犹豫,直盯着方才自己亲自递交给阿奎那的那一沓资料。
  阿奎那浑然未觉,只是低着头核对资料,随口说:“别担心。如果你被诈骗的话,欢迎随时联系我,我会为你追回款项的。”
  米迦勒提醒他留意那一份自己精心打磨的结案报告:“请注意这里,这详实的论证、流畅的语法、精美的措辞……尽管从文学艺术的角度,我们的调查对象并非充满戏剧性和冲突性的人格角色,但是本人还是从中敏锐地捕捉到了某些极具张力的疑点——”
  “我以为我聘请是一名私家侦探,而不是一位戏剧小说家。”
  “噢,这二者是共通的,都需要对悬念的敏感,还有对人性的掌握。”
  阿奎那抬眼掠了他一眼,淡淡地说:“海戈·夏克的人性,我比你了解得多。”
  “真的吗?你知道十五岁的海戈·夏克从少管所‘毕业‘之后,做过多少工种吗?洗衣工、汽修工、清洁工、屠宰场工人……因为服刑前科,他只能做这些最底层的工作——你知道屠宰场工人每小时的时薪是多少?”
  “我用不着知道他一小时多少薪水,我养得起他。”
  米迦勒笑了,露出米白色的尖尖犬齿,笑嘻嘻地说:“我真喜欢你们这些不食人间烟火的知识分子,有一种对真正的底层生活缺乏想象力的纯真感——顺便一说,一个全职洗衣工有时候要连续工作20个小时,整天泡在又湿又脏的洗衣房里,没时间吃饭解手,胃里空空如也,肺里却被蒸汽和棉绒塞得满满当当。尽管如此,他们辛苦劳作一个小时却赚不了你眼前这一杯无酒精饮料的钱——阿奎那,你不觉得有点蹊跷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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