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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他已逝去的短短二十一年中,痛苦和不幸似乎总是接踵而至、不可回避。他从不哀悼,从不哭泣,甚至无暇去感知它,因为要忙着为一日三餐奔走、要咬牙捱过酷冷的寒冬……苦厄是不会终止的潮湿的雨季,是无处不在、密密麻麻增殖的霉菌,是下一秒就无端坠下、狠狠砸在躯体上的石头。他挺起脊背,抖落它,也就这样过了。但是快乐……快乐是钻进骨髓里寄生的虫子。它们在你的骨髓里蠕动,叫你颤抖,叫你筋骨酥麻,手脚发软。虫子变成蝴蝶,充盈在你的胃部,你飘飘欲仙,轻盈得几乎要漂浮起来,你像个举止失措的傻瓜。但是蝴蝶终究会飞走。它们终究会一只接一只飞出你的身体,留给你的只有钻心的疼痛和千疮百孔的空虚。……仅此而已。
  但快乐本身是无罪的。哪怕是这种终究要赎回的快乐。……他决意忍受。就像他曾经忍受他无法理解的苦难一样,静静忍受这无法理解的欢愉。
  第27章
  在信潮期的这两周里,阿奎那与海戈在公寓中足不出户。海戈勉强说服自己相信阿奎那是为激素所制,正处于一个无法自控的艰难时期。考虑到对方一直以来提供的帮助,此刻正是回报和支持对方的时机。因此,尽管阿奎那的“异常状态”时不时会让他倍感压力和困惑,海戈还是决定一意容忍、对他百依百顺。
  而在阿奎那的视角,他那残余着的清教徒式的戒律,都在这超然世外的蜜月之中化为乌有。阿奎那人生中第一次发现,宇宙之内竟然有这样一个时空,能够允许一个成年人提出无数荒诞无礼的要求,并且被不带一丝评判地予以包容和满足。他完完全全地沉醉其中了。
  近两周的生理特需假总算过去。阿奎那终于出门上班,恢复了一个体面的社会人的作息生活。
  海戈暗中舒了一口气。
  阿奎那整顿衣装,站在玄关处和他依依惜别。那副长吁短叹、难舍难分的姿态,好像他不是去工作 10 个小时,而是准备奔赴山长水阔生死不明的战场,开启一场旷日持久的史诗级远征。
  他两手揽着海戈的脖颈,不住吻着他的面颊,热泪盈眶,哽咽着说:“你会想我的,对吧?”
  海戈心道,难道他病还没好?
  不过他被阿奎那抱着太紧了,一时抽不出手来测他的额温。
  迟迟没有得到对方的回应,阿奎那抬起头,警告地瞪着他:“说你会想我。”
  海戈迟疑地说:“你只是去上班而已,对吧?”
  阿奎那摇了摇头,温柔又凄然地叹了口气:“海戈,真羡慕你无法体会这离别的苦楚。”
  他从怀中取出一枚纤薄的东西,拇指大小,圆润光滑,闪耀着珍珠般的莹光。
  海戈顿觉不妙:“这不会是——”
  “一点没错,这是我的鳞片。”阿奎那微笑地把它递到海戈面前,“我不在的时候,你可以看着它排遣思念——”
  “……你要不还是去医院看一看吧。”海戈心道,这种类似精神失常的症状即使在繁殖期间也很罕见。
  阿奎那完美地理解错了他的担忧,热情洋溢地说:“不用心疼我,这是自然脱落的。下一个换鳞周期,记得把你的鳞片也给我。哦对了,鲨鱼的牙齿是终身可替换的吗?可以的话,拔几颗给我怎么样?正巧我认识一个技术很好的珠宝首饰手艺人……”
  “……”海戈那一口无坚不摧的獠牙,终于尝到了牙酸的滋味。
  阿奎那浑然不觉,朝他微微侧过脸颊,柔声说:“现在,给我一个告别吻。”
  海戈在心中叹了口气,低头蜻蜓点水地在他颊边碰了一下。
  他回忆着久远记忆中电视肥皂剧里的剧情,生硬地说:“……路上小心。”
  阿奎那心花怒放,瞬间容光焕发,对海戈拉拉扯扯又想缠绵一番。
  幸而此时挂钟响了。他瞥了眼墙上的挂钟,总算收起了这幅难舍难分的作派。他吻了吻海戈的腮边,从西装上衣口袋上取下金丝眼镜戴上,衣冠楚楚地出了门。
  海戈目送他关上大门。他独自站在玄关,举起手上那片鳞片在眼前看了看。珍珠白略带淡粉色的鳞片,质地光滑,纹理细腻,流转着五彩斑斓的莹光。
  至少从生理健康角度来看,该鳞片的主人营养摄入均衡,被喂养得相当不错。
  海戈在心底对自己的厨艺予以肯定,随手把鳞片丢进了厨余垃圾桶。
  “我还以为你这次会休满两周的假期呢。”
  刚开工又是周一,阿奎那淹没在助理递上来的文件里。赫尔珀在工作的间隙抽空来看他,冲着掩埋在成堆文件后面的阿奎那打趣道:“毕竟认识你这么多年,我还是第一次确信,阿奎那·兰波可不是只会被工作唤起激情的机器。”
  “说实话,我到现在还醉着呢。”阿奎那一面说着,一面停下笔,再次核对自己有无正确地把名字签在合适的格子里。“我自己也很庆幸,来的时候还认得清办公室大门在哪儿。”
  他把桌面上的文件往外一推,脸上带着那股怎么也抑制不住的笑意,对赫尔珀说:“至少我看上去还挺正常吧,对吧?”
  赫尔珀眯着眼睛仔细地看着他,安慰道:“你的气色好极了,只是看上去饱和度至少调高了三个档位。”
  阿奎那哈哈大笑。赫尔珀说:“别想太多,谁都有被激素控制的时候。这个国家三分之二的结婚登记都发生在繁殖期。剩下三分之一,则是归功于酒精、毒品和致幻蘑菇。如果你一边发擎一边嗑药,那就更精彩了,你可能会在一周内打飞机去拉斯维加斯,和两个你根本不认识的对象结三次婚。”
  “哦?这种事是怎么发生的?”
  “就像我经常说的那样,”赫尔珀举起手指,郑重其事地说:“当你通过玫瑰色眼镜看人时,红旗看上去只是普通的旗*。”
  “哇,你现在简直是智慧的化身。”
  赫尔珀看着笑得置身事外的阿奎那,继续说:“而且,激素带来的冲击不仅仅是玫瑰色的……它也会带来很多负面的东西。”
  赫尔珀联想起自己的经历:“我妻子生三胞胎的时候陷入了五个月的产后抑郁和轻度躁狂,”他打了个寒噤,“那时候我每次回家都提心吊胆,害怕晚上她会趁我睡着的时候勒死我。那段时间我的状态也很不好,你简直不能给我比a4纸稍微硬一点的东西,我会忍不住把它往自己脖子上割的。”
  阿奎那同情地看着赫尔珀。赫尔珀同情地看着阿奎那。这位良师益友以过来人的口吻笃定地说:“相信我,接下来的日子才真正难熬——周围的声音和色彩渐渐变得黯淡,曾经让你着迷的香气变得越来越难闻。你会无来由地感觉反胃、焦虑和心神不宁,你会感觉自己的身体像是个意大利面漏勺,只能无能为力地看着曾经的兴奋和快乐哗哗流走。”
  “这过程听上去像是戒毒。”
  “情感本身也是一种毒素。”赫尔珀明智地说。“如果真的发生这种情况,你可以借助一些药物,或者至少保证你的伴侣在你身边,这可能会起到一定的安抚作用。”
  他望着阿奎那笑道:“所以,你打算什么把伴侣带来给大家认识一下?我的妻子听说你申请了生理特需假后一直很感兴趣。她很期待邀请对方一起参加每周日下午的读书茶话会。”
  阿奎那正举杯喝水,闻言差点呛了一下,“哦,替我谢谢安雅的好意——会有机会的……如果主妇们碰巧想在拳击俱乐部办茶话会的话。”
  “嗯?你说什么?”
  “我是说,谢谢你的恐吓,我已经稍微有点清醒了。”阿奎那顿了顿,也不由稍稍陷入迷思,“不对,难道我不是自始至终都挺清醒的吗?你瞧,这是个悖论——我怎么能证明自己没有发昏?”
  赫尔珀促狭地说:“你当真拿不定主意的话,可以去水族专属的医疗机构做个全面体检。只有通过权威机构的认定,才能确保现在的你具有充分的民事行为能力……”
  “好极了,体检费能报销吗?检查期间可以带薪休假吗?”
  赫尔珀双眼望天,口风瞬间一变:“我想了想其实你也用不着。据我初步判断,你现在还是挺清醒的——下午开庭,记得准时参加。”
  不等阿奎那发声,他迅速起身离座就准备走。可临走前他忽然又想起什么,扶着门提醒道:“对了,你记得抽空去检察官那儿催一下海戈·夏克一案的进度。”
  阿奎那刚拧开的钢笔又悬停在了半空中:“哦……当然,我一直记着这件事呢。”
  赫尔珀道:“既然法医鉴定和不在场证明都已经齐备,想必检察官也不会多作刁难。如果顺利的话,海戈·夏克还能赶得上月底的听审会,届时他很可能连监视居住都可以一并撤销,彻底成为无拘无束的自由人——那可太棒了,不是吗?”
  阿奎那抿着唇点头、微笑,目送赫尔珀出了门。
  办公室终于归于寂静。阿奎那垂下眼,拉开办公桌抽屉,翻出假期前就收到的、关于海戈一案的检察院收取证据回执清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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