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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我们福利院在生活作风上一向宣传节约的重要性,避免孩子们染上贪婪放纵的恶习,更让他们学会了什么是‘感恩’……特别是这一个,他很强壮,很少生病,绝不会给人添麻烦——”
  “可是嗜血种本身就是麻烦,不是吗?”
  “我们倾向于收养更加温驯柔顺的对象……天性是最重要的。院长,并非对您的教育水平有什么不信任,但是我们必须假设:这些无父无母的小孩举止粗俗、愚钝无知,需要耐心的教化……”
  “当然……养育的花销也是值得考虑的方面……”
  “别看他现在这么瘦小,成年后至少会长到六英尺以上呢。”
  “他吃得也太多了,对不对?按照他的饭量,我们收养两个小孩都够了……”
  阿奎那沉思着说:“我很早之前就想说了,你是不是吃得……”
  从几乎已经忘却的记忆中回过神来,海戈下意识停下了勺子。他一时出神,没留意控制用餐速度,眼前的餐盘已经见底,空得干干净净光可鉴人。
  暖黄色灯光照射在橡木餐桌上,泛出被摩挲很久的木纹的柔和光泽。餐桌对面,阿奎那盯着海戈空空如也的餐盘,轻轻咬着指甲,思忖着说:“太少了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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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海戈怔愣着,一时没能反应过来。阿奎那把自己的餐盘往他那里推了推:“你看,你吃得和我差不多。这种饭量和你的体格完全不匹配啊?”
  “……”
  阿奎那迅速推己及人,联想到自己的身体状况。“如果你是因为肠胃不舒服影响了消化功能,你应该尽早重视。以我的切身教训来看,在疾病初期一些简单的药物就能够缓解症状,如果讳疾忌医一直拖延,后期再想彻底治愈可是很难的。”
  “……没有的事。我的胃口好得很。”
  “那为什么——”
  阿奎那看着他多少有点尴尬的神色,自以为了然地“哦——”了一声,点头道:“懂了,健身爱好者。节食是吧?”
  “……”海戈扶住了额头。
  阿奎那一面想一面说道:“所以你一直都在故意少吃来控制热量吗?你最近有什么节食计划吗?可是也没见你额外补充蛋白质啊?”
  眼见海戈一脸不以为然的神色,阿奎那放下餐具,摆出一副年长者的架势,正色道:“你才二十一岁,还在长身体,为了迎合外在的标准一味追求掉秤,只会把身体搞垮的。听着,海戈,我也经历过容貌焦虑的阶段。我知道现在的社会给年轻人施加了很多外貌上的压力。但是我要告诉你,一个人的价值不是由他的外表来定义的。一个人真正的自信来自于自我接纳的能力,你只需要做最真实的自己——”
  “……”海戈在他喋喋不休的猜想中无从插口。阿奎那说着说着,忽然想起了什么,犹豫着说:
  “说到真实的自己……难道说……那些传言是真的?你们‘食肉目’确实比较倾向于那种……呃,原始的……小众口味?”
  他艰难地说:“比如蠕虫、活鸡、鲜血、生马肝……之类的?”
  海戈被阿奎那这一连串自顾自的话语和情绪起伏弄得呆了,直到揣测一路狂奔到越发离谱的方向,这才缓过神来,迅速否认道:“不。”
  海戈无奈叹了口气:“我吃得很好。”顿了顿,低声说:“是我自己……有时候,我会担心自己是不是吃得太多了。”
  阿奎那瞠目结舌,好容易才晃过神来,迟疑着问:
  “海戈,你这是在客气?在讽刺?还是在真心实意地担心把我吃穷?”
  “讽刺?”
  阿奎那轻咳了一声,眼神四处躲闪:“……因为我没有给你衣服穿。”
  海戈忍俊不禁,道:“一点不错,既然你主动说到这件事,”他的指节轻轻刮了刮自己的鼻梁,对阿奎那笑着说:“哪怕是上个世纪种植园的奴隶主,也不会对他的奴隶小气到这个程度。我猜想你一定是快破产了。所以我们必须得勒紧裤腰带生活,对吧?”
  阿奎那目不转睛地望着他,“天啊,”他轻声说,“海戈,这是你第一次对我笑。”
  海戈忽然感到血液涌上了脸。他不知道自己脸上此刻说不定是什么愚蠢的模样,下意识用宽大的手掌捂住嘴,作势轻咳了一声,好像要把自己那不经意露出的笑容给彻底摁下去。
  然而阿奎那站起身来,离开餐桌去了卧室。他很快回来,手上拿着存折和证券票据,不由分说地塞进海戈手里。
  “这是我的部分资产,”他笑着说,“以防你担心自己真的会把我吃破产。给你买艘豪华游艇和每周限量款奢侈品套装,那很够呛。但是一天就这么几顿饭,我还是养得起你的。”
  海戈想起了电台广播的科普。不错,宣示领地、夸耀财力,这确实也是繁殖期的鱼类的习性之一。他忍不住又被他逗乐了,“那么,你一定要做好心理准备,我吃得确实不少。”他笑着对阿奎那说。
  其实如果不是因为朝夕相处、已经很熟悉海戈的神情,这也几乎很难辨认出是一个笑:轻扯了一下嘴角,微微舒展开眉头——这是一个不习惯欢乐的人的笑,很短暂,也称不上美妙。可是阿奎那凝神注目而望,心中泛起无限温柔的情愫。
  他伸出手臂揽着他的脖颈,柔软的头发在海戈下颌的腮裂上轻轻揉蹭着,带起一阵阵酥麻的痒意。
  海戈忍着那股奇怪的痒意,一动不动任由他抱着。忽然听到阿奎那在他怀中闷声闷气地说:
  “我真快乐。”
  海戈一怔。阿奎那双手捧着他的脸,轻轻吻着他的嘴唇,在他唇间呢喃着问:“海戈,你也这样觉得吗?”
  海戈微微睁大了眼睛。
  快乐……原来这就是快乐吗?
  短短一个夏天,海戈的人生跌宕了几个来回:奥菲利亚骤然被害,他被构陷入狱,被鬼祟的暴行、被冠冕堂皇的“法律”紧紧逼到墙角,处于生死一线的边缘,不得不做好与一切相对抗、乃至亡命天涯的准备——然而局势又忽然调转,他洗清了嫌疑,重新回归了自由之身。非但如此,他突如其来还被赠与了一段前所未有的安逸的人生——有了足以避雨的屋檐,足以果腹的食物,不再挨饿受冻、不再受威胁和冷眼,不用和暴力、堕落、腐败相周旋——这始料未及的幸运和慷慨,全是来源于阿奎那。
  在此之前,海戈从来没有和这种“上流社会”的人这样长时间的交往过。除却在夜总会里不时会遇到的衣香鬓影、寻芳猎艳的酒客之外,他难得和那些中产以上的人们打交道——论起最熟悉的“体面人”,就是那些法援律师和坐在审判席上的法官。他们看着他时候那种冷漠警惕的眼神,像是看着一头栅栏里的野兽。他从来没想过自己会和这些人会在司法领域之外产生任何关联。
  他身边朝夕相处的,不是些不务正业、终日游闲混日的流氓混混,就是那些靠体力劳动换取报酬的劳工阶级。他们的脸色是狡狯晦暗的,衣帽是陈旧粗劣的,居所是穷酸狭窄的,到处都盘旋着一团挥之不去的阴沉的空气。但是在这里,精心装潢修饰过的宽敞的别墅,每一件家具摆设都精致又美观,通风良好,采光明媚,从来也听不到左邻右舍尖刻粗野的吵闹声和野孩子的哭嚷声,只有那些绿化良好的社区特有的鸟叫虫鸣。
  尽管海戈自己并没有清楚想过,可这明媚的居所确实潜移默化地影响着他的心境——这清白、丰裕、簇新的一切。他日复一日地清洁维护着这方天地,固然是出于充沛的精力和勤勉的本性,却也有相当一部分是出于自己也没有意识到的爱惜之情——对“好”的爱惜,或者更准确来说,对“美”的爱惜。就像是庆典前夕幸运地借到了一件华丽戏装的穷小孩,尽管心底明白这件衣服完全不属于自己,却还是对其珍视爱护不已,每次试穿前都把自己从头到脚刷洗得干干净净,又郑重其事地把它收纳保护起来。
  而在这一切当中最“美”和最“好”的,显然是阿奎那本身。就在这几日,阿奎那仿佛整个改变了样貌。在此之前,海戈从未听说过信潮会带给人这样的转变:黏人,撒娇,长时间饱含爱意的注视,大量的抚摸和肢体接触。阿奎那的话也越来越多。海戈不能完全理解,但是他听得出,对方欢快的嗓音蕴含的亲昵和热情,兴奋时语调变得高亢嘹亮,絮絮低语时则变得缠绵轻柔,悦耳的音色、动人的旋律,错落交织如同一曲妙曼的交响乐。他置身事外地看着阿奎那,看着他兴高采烈、举止颠倒,幼稚、娇气,像顽童一样无拘无束、乐于犯蠢——他难免会觉得好笑,但却不可否认其中蕴藉着一股动人的力量——那是一颗无需食宿奔波苦恼的心灵才能享有的振奋与敏感,那是不曾被困窘和龌龊点污了的面庞上才能放射出的纯净的光辉。那确确实实是一种美。
  在海戈过去的人生中,几乎与这种美是无缘的。……除了奥菲利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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