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海戈不知道什么是鮟鱇鱼。但是他用不着科学知识也能看得出,阿奎那看他的眼神恨不得从他的嘴一直钻进他胃里去。
他清了清嗓子,举起咖啡壶,“再来点咖啡?”
“事实上,我想要再来点牛奶……”阿奎那脸上泛起红晕,嗓音粘腻,白皙的手指一路往下,准备去往藏匿在深海里的、更不文明的地方。
海戈蓦地站起来。“我衣服忘洗了。”
他镇定地说。一把把剩下的半个三明治塞进嘴里,迅速拔腿走了。留下在原地望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的阿奎那。
*鮟鱇鱼为深海鱼类,行动缓慢,不合群生活。在辽阔的海洋中雌雄鱼类相遇的几率很小,雄鱼一旦遇到雌鱼,或附着在雌鱼头部的鳃盖下面,或附着在腹部或身体侧面。过一段时间,雄鱼的唇和身体内侧就和雌鱼的皮肤逐渐连在一起,最后完全愈合。雄鱼除了精巢组织继续长大以外,其他的器官一律停止发育,最后完全退化。从此,雄鱼就依附在雌鱼体上,过着寄生生活,靠雌鱼身上的血液来维持生命,并通过静脉血液循环进行交配,终生相附至死。
第26章
“海戈,我想和你谈谈。”
“……非得在这时候谈吗?”
“我等不及了,海戈。或许是我最近比较敏感……或许我不应该这么想……或许我……”
“直接说。”
“你是不是在躲着我?”
“没有的事。”海戈说,“这可是你家。”
“天啊,你该不会是觉得我很烦人吧?”
与其说是烦人,不如说是可怕。“不。”
“我一点也不想惹你讨厌……可是我发现自己……唉!真是难以启齿——我可能得了分离性焦虑症。”
“那是什么?”
“一种繁殖期伴生的、难以治愈的严重疾病——不进医保的那种。”
“……我能做什么?”
“陪着我。”
“……这几天我就没踏出过家门。”晚上还睡在同一张床上!
“可是你刚刚离开我身边……整整五分钟了。”
“……你这种症状要持续多久?”
“一个礼拜,最多十天——我保证。”
“……”
仰起一双似乎闪动着泪光的、楚楚可怜的美丽眼睛,“这正是外人不能理解的艰难时刻……海戈,我真的需要你的支持。我现在满脑子都是你,我没法工作、没法思考,甚至连基本生活都不能维持了,假如不能每天和你——”
“停。”
“你这是答应了?”
“。”
“你是天使。天使鲨鱼。你的心像你的胸膛一样宽广、像你的双唇一样柔软……”
“别在这儿接吻。”
“那么你要对我保证……”
“我保证——”海戈额头绽出青筋,忍无可忍地说:“现在快点给我滚出去——有人盯着我没法上厕所!”
阿奎那得偿所愿,带着心满意足的笑容站起身来,步履轻快地走出卫生间,走之前还贴心地带上了门,慷慨地施与自己的心仪对象一天长达五分钟的独处时光。
阿奎那心满意足,变本加厉地往海戈身上长。他现在和雄鮟鱇鱼也没什么区别:贴着海戈走路,挤进他怀里看书,抱着他睡觉,亦步亦趋跟着他走进浴室,让海戈不得不花费两个小时洗两个人、再洗两个人,最后还要打扫清洁一团糟的浴室。
阿奎那无孔不入、如影随形,哪怕偶尔不在视线所及,也要扬着声音,滔滔不绝地和他交谈。阿奎那原本的话已经够多(和海戈自己相比),这几日更是无时无刻不在说话——据说这也是中小型鱼类发擎期的症状之一,毕竟求偶期的雄鱼得靠嘴源源不断地吐泡泡(“bubble”)来筑巢。
海戈觉得自己已经被淹没在名为“阿奎那”的水域里。
不脱衣服也同样危险。在看书打字阅读文件的间隙,哪怕吃饭洗碗、夜深人静,阿奎那的性致说来就来——按照那套鱼类繁殖的理论,他倒是很扎实地证明了自己的体力——一天到晚吃得少、睡得少、说得多、干得多,照样神采奕奕、欢声笑语、索求无度。
偶有一次,阿奎那正忙着和同事打电话谈工作,没能跟着他走进浴室。海戈独享了十分钟难能可贵的私人时光。等他洗完澡出来,发现他的衣服全都消失了。
海戈抽出一条毛巾裹住下半身,走到正在书房看书的阿奎那面前,心平气和地问:
“我的衣服呢?”
阿奎那正戴着金丝眼镜,在一本砖头一样厚的法律书上划线,头也不抬地说:“我收起来了——反正你也用不着吧。”
“什么?”
“这几天我会很难熬。你既然在家陪我,就别穿衣服了,每次又要脱、又要洗,难道不辛苦吗?而且还浪费人工和水电费。”
海戈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他又看了看正在埋头书写的阿奎那。这个人又能看书又能写字,可是他完全不说人话。
“你烧坏脑子了。”他笃定地说。
阿奎那停下笔,抬起眼看他。两个人大眼瞪小眼瞪了一会儿,阿奎那忍不住噗嗤一笑(笑得很美),笑盈盈地说:“你生气了?”
海戈冷冷地说:“没有。”
其实多少有点。但是看到那副笑容的一瞬间,他的气已经消散大半了。
“哎呀,那可真遗憾。”
阿奎那一手摘下金丝眼镜,暧昧而玩味地看着他。海戈刚刚洗完澡,灰褐色的皮肤泛着一层濡热的水汽,让他斑驳粗糙的皮肤仿佛褪去了原先的可怖。水珠沿着他结实的肌肉线条缓缓流下。他的肩膀宽阔,胸膛厚实,块垒分明的肌肉在灯光下投下深邃的阴影。紧实的腹部上,青筋在皮肤下隐隐跳动,没入毛巾的遮掩之下。
阿奎那的嗓音低柔沙哑:“可以帮我递杯水吗?我有点口渴了。”
海戈冷淡地说:“马桶里有很多水,你可以喝个够。”
阿奎那不以为忤,哈哈大笑,脸色越发明媚了,“好主意。不过,”他的手指轻轻点到海戈的下腹部,冲他眨了眨眼,“那儿的水也是从这儿来的,不是吗?我何必舍近求远呢?”
“……”说又说不过,打又打不得,海戈罕有地感到同时无语与无力。
他艰难地开口:“别开玩笑了……把衣服还给我。”
“我是认真的,百分百认真。”阿奎那像碧蓝海水一样纯洁清透的眼睛坦坦荡荡地看着他:
“我们几乎没有邻居,窗户外也看不到房子里面(他居然考虑得还很周全?)。如果你担心做卫生不方便,只要把围裙穿上就行了——”(是错觉吗?海戈注意阿奎那的笑容越发诡秘,说到这句话的时候还吞了一下口水),“更何况——”
他眨了一下眼睛,像清晨被露水沾染的鲜翠草叶,眼里瞬间泛起了楚楚可怜的水光:
“要是我不能平稳过度信潮,旧病复发怎么办?海戈,你一定也不想见到这种情况发生吧?……再想想看,这种情况还能持续多久呢?只不过是这几天而已!……”
“……”海戈一动不动,陷入了沉思。他在“动动手指扼死对方”与“把对方的衣服扒下来自己穿上”之间开始了艰难的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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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裹着毛巾忍气吞声地走了。
阿奎那还在身后冲他说话,声线浓稠甜腻得像是蜂蜜拌糖霜:“半个小时后我就会来陪你,要多点耐心哦!”
“……”
于是两人像是冬眠的熊一样挤在巢穴里闭门不出。所幸冰箱里囤积的食物还颇充足,即便不出门也足以度日。海戈在应付阿奎那的间隙抽空洗衣做饭,总算支撑起一个三餐一觉、作息合理的日常生活。
他们坐在餐桌用晚餐。海戈沉默地用勺子搅拌着咖喱鸡饭,一边心不在焉地听阿奎那滔滔不绝地谈论咖喱鸡的历史渊源、文化底蕴和宗教隐喻。
阿奎那的声音渐渐淡出、飘散,厨房温馨的暖黄色顶灯熄灭、涣漫,逐渐变成了福利院食堂惯用的昏暗的燃煤顶灯。空气湿冷,四周是埋头吃饭的伙伴们,面容灰暗、神色呆滞,像是一匹匹挤在槽枥前拱食的瘦小的马。
汤上腻着一层冷却的油脂,黑面包粗粝得难以下咽,用餐时间只有十分钟。饶是如此,自己也吃得很快——太快了。隔壁的小孩胆怯地望了望他已经被席卷一空的餐盘,下意识地把自己的餐盘往内收了收。
他手撑着下巴看向对方。直看得对方坐立不安地扭动了半天,终于搪不住,一脸气馁地把自己原封不动的面包双手给他捧了过去。
海戈把黑面包一掰两半,一半递还给他。他“咔嚓咔嚓”地嚼着面包,转过身望向在食堂门口盯着此处的福利院院长和一对陌生的男女。那是时不时会在这里出现的、意图来领养小孩的访客。
他看得清他们脸上像是对待货物一般千挑万剔、高高在上的神色,听得到他们丝毫没有打算压低音量的话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