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人鱼说>书库>综合其它>斗鲨> 第19章

第19章

  阿奎那在心底印证了自己之前的警惕和猜想果然不错。他把烟蒂丢在地上,用鞋底碾灭。
  没过多久,车子就修好了。海戈招手示意阿奎那回到店里。阿奎那坐回车内,发动了引擎。车子启动得很顺畅,他松了一口气。
  “我该付你多少钱?”他问道。
  “已经付过了。”汽修工蹲在门口一只肮脏的铁皮盆子里洗手。说罢,看了海戈一眼。
  海戈朝对方挥了挥手,打开车门,也上了车。
  他们缓缓驶出了修车店。开过一段路,阿奎那这才开口:“这次多谢你。”
  “客气。”
  阿奎那顿了顿,多少有点恼火地说:“我才走开多久一会儿?他就拆走了那么多零件!”
  这些人,趁机哄抬天价修理费用还不够。竟然还借维修的机会,偷偷拆下高档车昂贵的零部件,用劣等车上的部件以次充好偷换回去,为的是下次有机会,再把高档车零件对外以高价二次兜售。
  海戈脸上闪过一丝淡淡的笑意,显然是默认了阿奎那的猜测。
  “这种地方的修理店面能挣几个钱?穷人也要养家糊口哪。”海戈满不在乎地说。显然,他对这种鬼祟伎俩已经司空见惯、见怪不怪了。
  阿奎那心中一动。他忽然很想问海戈是不是也曾经做过这种事。长期浸润在贫穷困厄的底层,他是否也做惯了这种低劣的把戏,觉得这种事堂而皇之、不需要丝毫避讳——甚至更进一步,觉得能在你争我夺的环境里,用尽手段多吃多占,是一件值得骄傲的本事?
  但是最终他还是没有问出口。
  他们回到家里。海戈换下被机油沾污的衬衫,先去洗澡。阿奎那多留了一个心眼,检查卧室床头柜里剩余的钞票。
  除去方才花费的金额,分毫不差。
  除却几架手表,阿奎那并不珍藏珠宝首饰等奢侈品。其他的资产基本都存在银行和债券里,家里并没有太多的现金财物。
  阿奎那想了想,把剩余的零钱钞票攥在手里,走了出去。
  海戈正巧洗完澡走出来。他换上了干净的牛仔裤,用一块毛巾擦着头发。阿奎那走到他面前,感到了他身上迎面扑来的热度和水汽。
  他忽然莫名地发起窘来,觉得自己攥着钞票向一个没穿上衣的湿漉漉的男人递钱的画面,多少有点不堪细想。他清了一下嗓子,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把这些收下。”他对海戈说。
  海戈瞟他一眼,动也没动。
  阿奎那又重复了一遍。海戈从毛巾下抬起那双淡无波澜的金黄色眼睛,径直看着他:
  “我吃你的,住你的,为什么还要给我钱?”
  “是为了万一遇上像今天这样的状况。”阿奎那坚持,将钱再往他跟前推了推,“收下。”
  海戈的双手正抓着头上湿润的毛巾。阿奎那不愿和他僵持下去,一手拉过他的牛仔裤皮带扣,一手直接把钞票塞进他的牛仔裤口袋里。
  这个画面一定更加奇怪。阿奎那没有抬头看他一眼,自顾自回到了自己的卧室。
  方才动作间,海戈头发上的水珠坠了两滴在他的手指上。阿奎那低头凝视着自己的指尖,轻轻搓捻回味着这湿润而温热的触感。
  第21章
  一个社会底层的潦倒者,对于唾手可得的金钱竟然这样淡漠,不能不说是一种反常。在大部分人看来,这应该是一种可笑的反常。但是在阿奎那看来,这确乎是一种讨人喜欢的、甚至是叫人钦佩的反常。
  作为领略过世情百态的法律执业者,阿奎那亲眼见识过太多锱铢必较,无论穷富皆如此。富有者对利益的贪得无厌,为了300%的高额利润,甘愿冒被绞死的风险,把灵魂售卖给魔鬼;贫困者对资源的渴望,越匮乏的环境中越容易滋长奸宄和野蛮,穷形尽相、丑态百出地彼此践踏掠夺,像是地狱中攀着蛛丝争先恐后向上攀爬的恶鬼。
  现今是一个物欲横流、金钱至上的时代。人性的贪婪龌龊,早已不会引起阿奎那太多情感上的震撼。有时候他也不得不认同这是现实的“常态”,其他往往不过是愚蠢和虚伪而已——至少,一个足够社会化的人,不应对这种“主流”价值观如此排斥。
  但是海戈似乎从未展露过那种嘴脸。
  他总是有一种奇异的镇定和沉稳。虽然沉潜于市井,却不沾市侩之气。阿奎那见过他和别人打交道时游刃有余的模样,但是阿奎那总觉得他身上有一种不那么“社会化”的部分。有时他甚至会觉得,海戈简直符合一个“自然人”的标准定义——不是法学意义上的,而是哲学社会学上的,是那种无产阶级社会主义理论中描绘的、属于人类的理想状态。劳动对于他,不再仅仅是为了满足维持肉体生存所需要的一种手段,相反,劳动是他自觉和自由的行为,是他整个生命力量的体现*。
  他在白日里尽力劳作,胃口极好,睡得又快又沉。对于食物和环境,他有一种天然的觉知,却没有过分的挑剔和敏感。在什么环境中他都能自如。对于金钱,他只领取能维持基本生活的部分,除此之外,则是一种视为身外之物的随意态度。
  阿奎那时不时就递钱给海戈。他后来也不再问了,接过钞票,数也没数,随意塞进最近的衣服口袋里。
  再后来,他所有的衣物口袋都装不下了。海戈找了一个空茶叶罐子洗净,当做储钱罐,把钱卷好塞到里面。他很少往里面取钱。阿奎那心血来潮的时候还会背着他往里面塞钱。茶叶罐越塞越满。但是阿奎那怀疑,海戈根本也不知道或者说不在意那里头有多少钱。
  就算有一天把他的存款洗劫了,他也不会发现吧……阿奎那有时候会充满坏心眼地想着。
  漫步在林荫公园,偶尔会发现松鼠囤积在树洞里的坚果。行人趁松鼠不在的时候,往树洞里多加一把坚果,难道松鼠能发现有任何区别吗?它只会觉得那是大自然的馈赠。如果把整个树洞里囤积的坚果全部掏光呢?那只可怜的松鼠可能望着空空如也的树洞,感到万分不解和迷惑。他可能怀疑自己记错了树洞,但是绝想不到有无聊分子背着它干了这种坏事。它甚至不会为此伤心太久,只是平静地接受这一切,继续勤勤恳恳地储存着坚果。
  海戈也有自己的消遣。家具、电器、管道、厨具或是其他的机械,阿奎那家中里里外外的设备都被他检修了一遍。有时候,阿奎那会留意到它们默默地换了位置,或是改变了某个零部件。他知道那是海戈闲来无事,把它们一一拆解又重新组装了起来。大多数时候,他当下就能把它们恢复原样。有时候则要花费几天功夫,但是总能恢复原样。
  偶尔也会有特殊情况。阿奎那默默地观察着他的同居人。遇上某些复杂而新奇的器械,海戈倍感棘手、为不能完全恢复如初而苦恼的时候,他也从不点破。有必要的话,阿奎那会私下另买一件一模一样的物事,默不作声地把它替换掉。
  有一件是阿奎那毕业时收到的礼物,一只中古八音盒。那里面的机括一定极罕见和精细。那几天,阿奎那进进出出客厅好几次,总看到八音盒的部件七零八落地散落在沙发边的玻璃几案上。海戈好像遇到了关碍,一连几天都在摆弄那件玩意儿。
  现在市面上很难买到同样的款式了。阿奎那花了两个晚上,在好几个街区的古着店里一件一件找寻,终于勉强找到了一个最为相似的。
  他不计高价把它买了回去。趁海戈不在,不动声色地把它放在茶几上,挨着原本的物件放着。
  海哥走回沙发的时候看到茶几上摆着的两件八音盒。他愣了一下,难掩惊讶地看了阿奎那一眼。阿奎那端着咖啡杯,转身若无其事地走开了。
  走出很远,他的脑海里还浮现着海戈那难得一见的呆怔表情,于是嘴角那股笑意也就一直没能压下去。
  完全就是自己想象中那只可爱的松鼠。
  可爱。
  他被自己的想法绊了一脚,差点跌了一跤。
  可爱?!
  看一看左右无人,阿奎那镇定地把咖啡杯放在手边的台面上。然后双手抱头,扣紧了自己的脑袋,以一个躲避地震的标准姿势贴在墙角蹲好,开始无声地大叫。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好好回想一下,这种症状是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这段时间以来,他好像回到了十几岁那个情绪敏感、罹患赤面综合症的青少年时期,动不动就激动兴奋、脸热心跳。一天到晚偷偷盯着同居人干活,光是盯着也就算了,有时候看着看着,自己的脸上还会无法控制地浮现出恶心的表情,甚至在独处时想起对方、也会突然开始出神傻笑。他是被某种返祖病毒感染了?还是长期服用抗焦虑药物造成的内分泌紊乱?
  这个发展趋势不对劲吧?他扪心自问。一开始警惕戒备,后来观察试探,再后来逐步递增信任,最后才滋生强烈的好感——这才是现代社会,两个成熟健全人互相交往的正常规律。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