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他好几次犹豫着要向海戈付钱,却始终没有找到合适的时机。毕竟这算怎么个事儿,又该以什么名目付给呢?伙食费?清洁费?家佣补贴?付的时候他该对海戈说些什么话?感谢你一直以来的清理、保养和投喂?
况且,海戈从来不因为此对阿奎那有任何“邀功”。他没事儿就打盹睡觉,干起活儿却又快又稳,看起来那么轻易。他半点都没意识到,他的同居人在因为自己的关照而心潮起伏、五味陈杂,为如何界定彼此的关系而苦恼伤怀。
阿奎那倍加幽怨了。
“假如……你的室友又安静、又能干,你因此不太讨厌他……这,应该是非常正常的吧?”
律所午餐时间,阿奎那还是忍不住向信任的同事发问,抛出了这个日思夜想、不得其解的问题。
他见多识广的同行们面面相觑。赫尔珀问道:
“你说的能干是指哪方面?”
阿奎那多少有点忸怩:“就……每天都会给你打扫卫生、洗衣做饭,让你一回家就可以吃上饭菜……的那种室友……?”
他年轻的女助理莱尔微微一笑,露出“疑似单身直男空腹加班到半夜饿出幻觉”的了然神情。他已经结婚生子的挚友更是莫名其妙。
“哪个室友会帮你洗衣做饭?”赫尔珀奇怪地看着他:
“你说的这个人,到底是室友,还是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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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奎那被呛了一口,剧烈咳嗽起来。
他扯过面巾纸擦拭口鼻,一反平日里的悠然淡定,讷讷道:“不,不是——也许是因为之前我帮过他一点小忙,所以对方……”
一旁的女助理不冷不热地说:“这是您幻想出来的妻子吧?”
“什么?”
“您没听过那个古早的东方童话——田螺姑娘吗?连报答恩情的部分都一模一样。”
女助理难掩嘲讽之色,淡淡笑道:“看来,即使受过高等教育也不过如此嘛,骨子还是难以摆脱对贤妻良母的终极幻想……”
阿奎那严肃地说:“莱尔,你误会了。我绝对没有鼓吹社会刻板印象、客体化女性、提倡母职绑架的企图。我只是在客观描述我的……”
客观描述什么?客观描述海戈确实是一丝不苟、兢兢业业地承担着“贤惠妻子”的职责吗?
阿奎那噎住了。他的脸莫名其妙开始发热。
他说不下去了。
第20章
就在这天下午,又发生了一件事。
阿奎那的车抛锚了。
他独自驾车去邻区的小镇上,与一个遗产继承纠纷案子的重要证人会谈。傍晚回去的路上,行驶中的汽车忽然开始发出不规律的震动和异响。没过一会儿,开始有呛人的黑烟从发动机引擎盖下面连续不断地冒出来。
阿奎那减缓车速,沿着道路放眼寻觅有无就近的维修站。他运气不坏,刚拐过一条街道就找到一间看起来有些破旧的修车店。
他熄火下车,走到近前一看,却犹豫了起来。店铺破旧的招牌在风中吱呀作响,在门口七零八落地散着废弃的轮胎和工具。店铺内黑黢黢的,一个学徒似的年轻人,拿着一把油腻腻的杂志盖着脸,躺在一座发黑的藤编摇椅上闷头大睡。一个身材魁梧、套着脏污背心的中年男人正弓着身子,在门口拆卸一辆皮卡车的前轮。听到动静,他转过脸,用审视的目光看着阿奎那。
阿奎那看不出他的种群特质,但是那种估量的目光总让他觉得对方并非善类。“车子出了点问题,需要修理。”阿奎那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从容。
修理工点了点头,示意阿奎那把车开到近前。不知是否自己过分敏感,阿奎那总觉得,在对方看清自己的车标时,眼里闪过一丝不怀好意的光。
阿奎那不动声色地从副驾驶座位上拿过自己的公文包,“需要换什么零件?”
对方把视线从那只一望而知价格不菲的公文包上移开。“不仔细检查一下,谁能知道?”他慢吞吞地说,操起工具走到车前,准备打开车前盖,“这一带很少有人开这种车。你不是本地人吧?”
“替一个客户跑腿送信,”阿奎那单手抓着公文包,摆出一副松弛又漫不经心的姿态,闲适地环视着四周,“他在东区经营着几家大赌场,有时候会需要通过一些‘合法’的手段,稍稍警告一下生意上的伙伴。我正巧还是个持证的律师。”
男人点了点头,也不知道信了几分。他的眼神闪烁,又暗中扫了他的公文包一眼,只是他的目光仿佛从估量那只包的价值,变成估量其中能否装下一只左轮。
“发动机线路故障,得换个零件。”修理工指着车前盖里一个部件说。
“需要多少钱?”
修理工报了一个远高于市场价的价格。但是阿奎那没有丝毫表现出任何吃惊或不满,只是耸了耸肩,“行吧,尽快修好就是了。”他若无其事地打量着室内。那个年轻的学徒已经在藤椅上坐了起来,在昏暗的灯光下直勾勾地盯着他。
“你这儿有电话吗?”
修理工抬起脸,警惕地看着他:“没有。你要电话干什么?”
“我和客户约好了,事情办妥后要给他回个信息。”他皱着眉头看了看腕表,“我已经在这乡下地方耽搁太久了。我老婆还在家里等我回去吃晚饭呢。错过饭点,她一定又要絮絮叨叨大发雷霆。”
修理工沟壑纵横的灰暗的脸上露出一丝生硬的微笑,“女人嘛,都是这样。”他慢腾腾地说,“沿着这条路往东拐好像有个电话亭,你可以去看看。”
于是阿奎那随口敷衍了两句,便沿着道路徒步去寻找那座电话亭。
至少对方在这一点上并没有撒谎。他在电话投币口内投入硬币,试图联系汽修保险公司。业务员有把温柔甜美的好声音,和气地告诉他现在公司的汽修工已经下班,建议他把车停在原地,第二日汽修工会赶赴当地把车修好,再为他开回指定地点。如果阿奎那坚持要等值班工人马上过来,至少需要四到五个小时。
阿奎那表示自己不可能在一个陌生的街区,白白坐等到晚上十一点。他也不可能当真把车丢在这种治安不善的偏僻街区。只要一个晚上,第二天汽车轮胎都可能被人撬走。
对方耐心地听完他的抱怨,然后用温柔甜美的声音告诉他,自己爱莫能助。
阿奎那只得挂了电话。他没考虑太久,又拨通了另一个号码。
一开始没有人接。不过也是意料之中。
阿奎那心平气和地继续拨打。第三次拨打,等待音持续了两声,对面终于接了起来。
没有人说话。
“海戈,是我。”阿奎那说。
“嗯。”那头简短地应了一声。
阿奎那开门见山:“你懂修车吗?”
“懂一点。”
阿奎那顿了顿,“你不问问是什么车?”
电话那头沉静地说:“什么车我都懂一点。”
阿奎那忍俊不禁,压下嘴角的笑,道:“海戈,我需要你帮我个忙。你能打车过来吗?去找我卧室临窗床头柜第一个抽屉,那儿有零钱。”
他把街道坐标报了过去。半个小时后,海戈出现了在街道对面。
阿奎那简单地和他说了一下情况。海戈一语不发,默默听着。临了,开口问他:
“你身上有带酒吗?”
“没有。”
“烟呢?”
阿奎那从怀里取出烟盒递过去。海戈蹙着眉,在手中翻看那个精致轻薄的银质烟盒,那姿势好像在摆弄一个小女孩用的发卡。
“算了,先用这个吧。”
两人并肩走回维修站,正看到维修工正从汽车发动机部位往外拆下某个部件。看到他们走回来,脸色似乎微微变了一变。
海戈视若无睹,随意地朝修理工打了个招呼。
阿奎那低声说:“你认识他?”
“不认识。”
阿奎那一怔,但又很快反应过来。其实也并不需要多么熟识。人和人可以用其他的信号辨认出同类。亨利衫,牛仔工装裤,脸上的神情,手上的茧。海戈身上那种同为底层劳动者的气质已经足够引起对方共鸣,让他觉得这是一个“懂行”的“自己人”。
这不是自己的主场。阿奎那想着。既然如此,放心交给海戈就好。
阿奎那若无其事地走开,倚着路边默默抽烟,远远望着他们。
他看着海戈走过去,极其娴熟地散烟给对方。两人聊着什么,互相点烟。海戈揽着对方的肩膀,两人你来我往地说了一些话。海戈挟着烟的手指指着车子,偶尔往阿奎那的方向微微抬了抬下颌。
阿奎那是第一次看到海戈抽烟。他吸烟过肺,姿势老练,吐出的烟在口鼻处腾起团团白雾。在此之前阿奎那甚至不知道他会抽烟。
阿奎那不知道海戈说了些什么。但是他看得清那个修理工的表情,从之前对自己的鬼祟、窥探和紧绷,变得越来越松弛随意。最后他耸了耸肩,走开来,招呼学徒从室内取出几件汽车零件,示意把它们装回阿奎那的车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