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谁都有第一次。”
阿奎那的面容痉挛了一下,听海戈继续说:“这很正常。第一次就是这样,有些人甚至还坚持不了五分钟呢——”
阿奎那的表情好像被足足有一吨重的巨石猛地砸在了胸口。他摇晃了一下。他失语了。他“腾”地一声站起来。倏地上涌的血色涨得他脸庞连带脖子都是一片通红,好像瞬间充血起立的鸡冠。
微微an屿mao
他径直冲出了餐厅,一路冲向了卧室,“砰!”的一声重重砸上了门。门后持续不断地传来他此起彼伏的咆哮声:“闭嘴!闭嘴!闭嘴!——”
“……”
海戈抱着手臂,无声地叹了口气,拉开凳子坐下开始吃早餐。
自己果然不擅长安慰人。不过看他的气色,似乎恢复了一点了。
阿奎那知耻后勇,从一贯无往不胜的舒适区——理论学习——入手,刻苦钻研生理卫生知识。他去书店买生理学教科书,上图书馆查阅医学论文,听性学专家讲座。晚上继续奋发图强挑灯夜读。为青春期沉迷教室图书馆而错过灯红酒绿寻欢作乐的自己好好补上一课。
海戈拖地的时候经过阿奎那,看到他在专心致志地看一本大部头。赭红色精装封面,厚得像是一堵承重墙。纸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扭曲文字,看一眼就叫人脑袋发晕,还配着许多离奇古怪的插图。
“这是什么?”
“一本讲解水族生理机能的医学论著。”
“外文?”
“这页是拉丁文注释。”
海戈点了一下头:“厉害。”
虽然没什么语气起伏,不过这确实是由衷而发的感慨。他自己一直为阅读障碍所困扰,而阿奎那竟然能流畅地阅读这种纯粹的天书。
然而阿奎那毫不领情,冷冷地说:“真的吗?五分钟也很厉害吗?”
海戈想,他真的很敏感。
书面文字材料比不上立体活人更能形象直观地传达信息。为此,阿奎那甚至去音像店买了实操录像带。
他人生第一次站在低成本动作片录像带货架前。神情阴郁,气场冷冽,死死盯着一排排色彩缭乱、姿势奇葩的封面。那张臭脸把旁边几个偷拿零用钱买成人书刊的毛头小子吓个半死,以为他是风化管理局的便衣,专程到这儿逮捕偷尝劲果的未成年。
阿奎那在几排货架前来来回回徘徊了整整一个小时,好容易挑选了几件具有起码科学常识、而不是以猎奇古怪为噱头的产品。晚上回家,在结束完手上的工作后,开始观摩学习。
录像机在客厅里。阿奎那坐在沙发上,戴着眼镜盯着电视屏幕,专心致志求知若渴,还不时往纸上记着什么。
海戈洗完碗,从冰箱里取出一瓶冰镇淡啤,伸展四肢,舒舒服服地陷在沙发里,和阿奎那一起看。
屏幕上两位动作演员上上下下、前前后后、又喘又叫,忙得大汗淋漓。沙发上两位看客,一位神情严肃认真,满眼只有攫取知识的信念感,纯粹得不掺一丝杂质。另一位四仰八叉地坐着,自在地啜饮啤酒,姿态松弛,悠闲得好像在观赏帝企鹅打架的北极熊。
十点过一刻,海戈手里的啤酒见了底。他起身把空瓶扔进垃圾桶,刷牙洗漱,走回沙发边上。
阿奎那瞥了眼墙上挂钟:“你要休息了吗?”
海戈简短地说了一声:“不用管我。”
阿奎那还没来及站起身让一让,海戈已经自顾自跨上沙发,翻身躺了下去。他抱着手臂,蜷起一双长腿,面朝里侧阖上了双眼,好像完全不介意阿奎那还紧紧挨在他的身畔坐着。
阿奎那还是拿起遥控调低了音量。但他已经无暇去注意屏幕上的画面了。海戈的大腿正挤着他的后腰。对方的体温透过家居服的面料完完整整地传递过来。不止这股热度,他还清晰地记着那里的触感……那种饱满、结实、粗糙却充满弹性的手感。
不知道为什么,屏幕上生动形象的科学知识忽然变得毫无吸引力。阿奎那往后侧过脸,垂下眼,借着电视屏幕放出的荧荧微光,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合着双眼、浑然不觉的海戈。
那样庞大的身躯竟然能这么闲适安稳地蜷在沙发上,真有点不可思议。他枕着沙发靠枕侧睡,似是尽可能地缩起肩膀,双手交叉抱着胸膛。也因为这个姿势,那原本就厚实饱满的胸肌被挤得更加鼓胀了,把纯棉t恤都紧绷了起来。从领口往里望,甚至可以看见胸肌之间那道深深的沟壑。
说起来,自己其实都没有完整地看过他的身体……不知道那里……是不是也……
电视里的动作演员不甘寂寞地大叫了一声,迅速把阿奎那震回了现实。猛然意识到自己先前在想些什么,阿奎那恼羞成怒,在昏暗中脸色乍红乍白。
我到底在胡思乱想些什么?现在也不是信潮时期啊!
他轻轻“啧”了一声,单手扶额,烦躁地摁着自己的太阳穴。
……想来想去,都是这件录像带的错,腐蚀人心,教唆夏流。
他不能再看了。
第19章
阿奎那压抑心底复杂的情绪,决定做个心如止水的冷酷律师,非必要不和他的当事人多说一句话。
对此,海戈半点没放在心上,只当阿奎那还在因为之前的事对自己怀怨在心——说是“怀怨”也不算错,阿奎那确实对他有了一种暧昧不明、欲言又止、迂回不散的幽怨之情。
他幽怨地发现,海戈不仅完全没有察觉他的幽怨,反而因为自己不再追着他旁敲侧击、刨根究底,而乐得耳根清净,整个人看上去都轻松愉快了不少。
他还幽怨地意识到,自己根本做不了一个心如止水的冷酷律师——首先,一个心如止水的冷酷律师只会见钱眼开、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根本也不会让法律援助对象一直无偿住在自己家里。
可是,单论与海戈住在一起这件事,自己简直是全然的受惠者。
自从和海戈同居以来,这栋房子里再也没见到一只隔夜没洗的杯子、一件隔夜没洗的衣服。家里总是干干净净。地板一天一扫、两天一拖,家具摆设时时清理,甚至连房子外墙和屋顶都被海戈清扫刷洗过,簇新蹭亮得好像待出售的样板房。
阿奎那过了多年自食其力的单身生活,深深地知道维持一个居家环境的整洁,要花费多少功夫,要重复多少不被人重视的隐形劳动。他的工作有时忙到昼夜颠倒,能支撑着每天把自己打理干净,就已经是件壮举——那时节,灰尘在台面不断增生,衣服总是莫名其妙在沙发上越堆越高,杯盘碗碟也在水槽里自己繁殖了起来——那种脏污不洁的氛围,特别是其中隐含着的、对外在环境和内心秩序的失控感,总是会让他尤为烦躁。
阿奎那否认自己有洁癖,但是他实在无法忍受这种污秽感和失序感。也正因为此,他吃够了和他人同居的苦头。离家上大学时别无选择,只能和同龄人共住寝室。周围二十来岁的半大小伙儿,美名其曰不修边幅,其实就是邋里邋遢,对脏乱差的容忍度高得惊人。如果他不出手,室友们能把垃圾囤上整整一个月。单是保持寝室房间整洁无异味,就已经耗去阿奎那半条命:都是他在坚持开窗通风换气,每晚外出扔垃圾,频繁打扫公用区域,甚至每天都要扑在卫生间,面容扭曲地清理洗浴间堵住下水口的鳞片和毛发团,捏着鼻子费劲地刷洗马桶内外星星点点的黄色尿渍。每当这个时候,阿奎那心中就会爆发出一股触犯刑法的暴虐冲动,好容易千辛万苦地把这股冲动压抑下去,拖着疲惫的身躯打开冰箱,想要享用一点奶酪蛋糕来犒劳自己,却发现室友已经不问自取把他存在私人保鲜盒的食物吃了个干干净净,还留下一个空盒子等着他去洗。
于是,考上研究生没多久,阿奎那宁可花费更多的时间、金钱和通勤的不便,也坚持搬出了大学寝室,到校外独自租房。工作后买了这栋面积适中的单层别墅,一半是出于经济实惠的考虑,另一半也是不希望面积过大,徒然增加清理打扫的负担——他不喜欢陌生人背着自己在他的房子里转悠,所以不到万不得已,他也不想叫上门清理工。
现在他再没有了这种烦恼,甚至连一日两餐都有了定时定量的保障。
海戈竟然很会做饭。一开始,阿奎那每周去一趟超市采购一些速食食品。再后来,他尝试每天下班顺路带回一些简单的食材,以及新鲜的蔬菜水果。海戈来者不拒,无论交给他什么,他都能整治出一桌差强人意的饭菜。那当然不会是米其林大厨的水准,但对于对食物的美味并无太大追求的阿奎那,已经是太震撼人心的一件壮举。特别是考虑到他一人独居,长年都是面包夹火腿、凉拌沙拉度日,有时候忙碌错过饭点,也只好靠黑咖啡白面包硬捱。而现在,下班时看到自家房子亮着温暖的灯光,一坐到饭桌前就能享用热气腾腾的饭菜——他怎么可能拉得下脸,做回那个冷酷无情的律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