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阿奎那瞥了一眼玄关附近凌乱堆着的空酒瓶子,想起放在自己胸前口袋里的支票。他不认为现在是把它掏出来的好时机。
那个男人显然误解了阿奎那的沉默。他脸上露出失望的神色,但是很快又被一种恶毒的兴奋所取代。他挺了挺胸膛,挑衅地看着阿奎那:“你刚刚说你是律师对吧?”
“怎么?”
他呵呵笑道:“那家伙遇到大麻烦了,是不是?”
阿奎那心平气和地说:“‘那家伙’是谁?海戈·夏克?”
他敏锐地注意到对方听到这个名字时微微打了个寒噤。这个酒鬼连海戈的名字都不敢说出口呢。
阿奎那很容易便想到,虽然海戈很少和老妇人见面,但是一定曾经通过某些谆谆善诱的方式,说服了这个欺软怕硬的酒鬼对斐乐琪老妇人略尽赡养之责。
那个男人幸灾乐祸地说:“老姑妈是神志不清了,总是唠唠叨叨以为这些嗜血种会是什么好货色。而我,早就看清了他是个危险分子。他们那一族在他妈的肚子里就开始自相残杀。一只鱼,却长了一双猫眼!你没见过那双眼睛在黑夜里闪闪发亮的样子。他迟早会犯下重罪,然后被送上绞刑架——”
阿奎那盯着那张喷溅着酒气的大嘴,彻底打消了把钱全部给面前这个酒鬼的念头。他忽然开口道:“对了,海戈确实让我带了一件东西。”
他迎着对方讶然的视线,慢条斯理地说道:“他委托我和社区医院签订了协议,从现在开始,每个月都会有社工定期上门为斐乐琪夫人补充药物,顺便检查她的健康状况——并以此作为发放生活费的依据。”
男子舔了舔下嘴唇,道:“‘依据’?那是什么意思?”
“一些再简单不过的事:只要能证明老夫人受到了起码的妥善照料即可——假如没有,这笔钱会上缴监管机构,充作向失职的赡养义务人提起诉讼、进行追责的费用。”
他冲着那个目瞪口呆的男人丢下这句警告,懒得和酒鬼多作纠缠,迈步走下了台阶。阿奎那已在心里打定主意,回去马上就为斐乐琪夫人代拟社区监管协议。
他是海戈的全权委托律师,这件事不需要经过他的当事人。
第3章
阿奎那走过萧索黯淡的长街,回到自己停在路边的车里。才离开这么一会儿功夫,车身就被街边顽童用泥灰划出了好几道涂痕。
阿奎那驱散顽童,开车横穿街区,喧闹、拥挤、楼宇低矮的安碧泽街区在车窗外不断后退去。
他在心内回想着方才的一切。一个病入膏肓的老妇人所做的人品担保虽然感人,却什么也改变不了,哪怕是最慈悲心肠的陪审团,也不可能为之改变他们的成见。
阿奎那对自己说,恭喜你又花了两个小时干了一件毫无意义的蠢事。这下你就可以毫无心理负担地看着自己罪有应得的当事人被发配到烈日炎炎的西海岸晒成鱼干了,对不对?
晚上七点半,他回到了自己位于东塘的公寓里。他连晚餐也懒得准备,一边喝着冷咖啡一边记录工作日志,回复来电和邮件。
等他忙完这一切,也不过花费了一个小时。漫漫长夜,他毫无困意,百无聊赖地迈着腿在狭窄的公寓走来走去,检视门框边、台灯罩上、电脑键盘上有无灰尘。他拿着消毒喷剂和抹布,把脸贴在地上使劲儿地擦擦洗洗,不放过任何一点污渍,事实上在昨天他才清洗过这张地毯。
但是与此同时,厨房水池里堆叠着起码一周的锅碗瓢盆没有清洗,逐渐炎热的天气让碗碟上存留的食物残渣隐隐散发出可疑的气味,还有身上持续多日的感冒症状——反复低烧、鼻塞、扁桃体发炎、不期然一阵阵发作的寒战——他统统不去理会,就连倒杯水吃药也懒得做,只专心致志对地上微乎其微的尘埃赶尽杀绝,好像这才是千钧一发的头等大事。
就在这时,赫尔珀的电话又过来了:“嗨,阿奎那,会面进行得怎么样?”
“马马虎虎——我的意思是,这家伙死定了。”
“你看过他的案卷,有发现什么疑点吗?”
“疑点?他只有二十一岁,违法犯罪前科一只手都数不过来。安碧泽区到处都是这样误入歧途的有为青年。这封案卷和他那张亲切和善的脸一起摆在陪审团面前,用不了十分钟他们就会做出决断。胜率很渺茫——最糟糕的是,这家伙一心一意要赴死。”
他的声音变得冰凉冷漠,“赫尔珀,假如我从这两年的反省中学到了什么,那就是,永远要尊重你当事人的意愿。”
“可是阿奎那,每个当事人都不一样——就论海戈·夏克,你对他的第一印象是什么?”
阿奎那“哈”地一声冷笑,“赫尔珀,我的遗传物质嵌合着小型观赏鱼的血统,而他是个鲨鱼混种。三万年前,还流行同类相食的那档口,我会是他的盘中餐;借用哺乳类那套至今还盛行不衰的等级划分法,他是个有着利齿和獠牙、天性就知道掠夺和侵占的alpha,而我呢,就是那个又娇弱、又饥渴、仰着脖子等人挂上锁链的omega。”
他难掩厌恶地说:“所以,你说我对他的第一印象是什么?这话说出来有点种族灭绝的倾向——但是我诚心诚意地希望,这世上所有alpha都去死。”
赫尔珀叹息般长出了一口气,无奈地说:“先不论这个。阿奎那,对眼下这个案子,你有自己的预判吗?只考虑你的经验、你的逻辑、乃至你的直觉——从专业的角度,你当真觉得其中没有任何蹊跷吗?”
阿奎那沉默不语。赫尔珀说:“他不是个讨人喜欢的年轻人。但是他身上确实有种东西引动了我的恻隐之心。阿奎那,你见过他,和我谈谈你对他的感觉,好吗?”
“我们一共也没有说过几句话。赫尔珀,你知道我的习惯。我需要了解我的当事人,我需要了解他看待外界的视角和他行事的模式,我才能真正为他辩护。可是海戈·夏克完全拒绝和我沟通。我苦口婆心地劝说,他爱答不理;我指着他的鼻子一通奚落,他也全然无动于衷。他太冷静了。这样一个人,和档案所勾画出的毛躁小子对不上号……你是对的。从专业的角度,我不太能解释他为何犯下那样充满狂暴气息的罪行……但是,谁知道呢,不是也有说法,‘不叫的狗咬人最狠’。也许,事实上,海戈·夏克就是这起凶案的凶手,而我呢,也确实是缺乏识人之明。”
赫尔珀说:“或许你应该珍视自己的直觉。阿奎那,我相信你一定可以做些什么。即便不为当事人,起码让自己好受些,不要留下任何遗憾。”
结束了和赫尔珀的通话。阿奎那把清洁用具往客房一扔。犹豫了半晌,他从书柜里取出许久未曾打开的黑胶唱片,放在留声机上开了起来。
阿奎那重新坐回桌前,点燃了一支烟,再次打开已看过无数次的海戈的案卷。淡淡的黑藻香气绽放在舌尖,配合着鲸类歌唱家悠扬浩渺、婉转悱恻的咏叹,稍稍缓和了连日来身体不适引发的烦躁感。
他一手挟着烟,来来回回地翻着卷宗,在那份薄得可怜的尸检报告上停了下来。
这份报告页数很少,用词和描述都充满了虚弱、迟疑和模棱两可:或许因为一个疲惫懒散的法医的官僚做派,或许因为某个隐隐约约、深藏不露的疑点。假如是一个初出茅庐、经验尚浅的年轻律师,很容易就会把它轻易放过——但是也有可能,这什么也不是,只是不可理喻的现实里不可理喻的一环。即使他又一次用尽全力扑过去紧紧揪着它不放,拽出的也只有一团污浊的空气而已。
阿奎那无声叹了口气,驱散了心头泛起的不快的情绪。他在烟灰缸里碾灭香烟,决定明日一早去警察局一趟。
州立警察局位于狩猎者丘的西南面。
阿奎那在一公里以外就闻得到那股哺乳兽类特有的骚膻味。当一群兽族(哺乳科的另一种称呼)聚集在方寸之地,那股反复发酵的臭烘烘的气味,简直比腐烂了一个礼拜的鲱鱼罐头还可怕。
除去一两个多年知交,对于这种又吵又臭、热衷于用尿液四处标记地盘的种群,阿奎那并没有太多好感。但是作为司法从业人员,他不得不经常和他们打交道。就像大众所熟知的那样,警察局里基本都是哺乳类的犬科。
阿奎那在露天停车场停好车,横穿马路走进警察局。岗亭守卫的布莱德老早就看见了他。他是极少数阿奎那不讨厌的犬科。
这是个在“大迁徙”中立下汗马功劳的退役老兵。因为参与了一次反对“大迁徙”事后安置措施的游行而被褫夺了所有退休金和抚恤金。因为这段经历和右胸膛里执行任务所留下的弹片,他被列入观察名单,很长一段时间找不到工作,最后是靠老战友的担保才在警局找了这份接待访客的差使。
虽然如此,他那张沟壑纵横的脸上从来看不到一点消沉或怨恨,总是一丝不苟地履行自己的职责。他对阿奎那的招呼熟视无睹,只是公事公办地从窗口递出了来客登记表,在阿奎那低头书写的时候,盯着他红色的发顶,不动声色地说:“好久不见,阿奎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