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人鱼说>书库>综合其它>斗鲨> 第2章

第2章

  玻璃幕墙后的年轻人慢慢抬起眼睛。这是他第一次抬起眼来直视自己的律师。对方看上去并不比自己年长几岁,又或者是衣食无忧的优渥生活使人显得年轻;一身剪裁合体、一望而知价值不菲的西装,浓烈如火的赭红发色,在强光照耀下熠熠生辉,叫人不可逼视,让他手腕上佩戴的那架镶嵌着珊瑚的高级名表、还有高挺鼻梁上那副质地纤薄的银丝边框眼镜,相比之下都显得黯淡失色了。
  这张脸如果不事先说是个律师,更容易让人以为他是个电影明星。但是仔细辨认的话,可以看出这张脸上有着迥异于电影明星的某种知性气质,那是在常春藤大学里受过高等教育,对什么都看不上眼的精英人士常有的一种气质——精致的银丝框眼镜之下,那双深蓝色的眼睛是枯涸而幽暗的,冷漠地、居高临下地盯着自己,一字一句说:
  “我正是这么想的。”
  第2章
  海戈盯着那张漂亮的脸。他一生对他人的提防和嫌恶已经见怪不怪。但是除此之外,这种脸上还有着其他一些东西——太多的厌倦和冷漠,以至于无法再盛得下虚伪、巧饰和欺罔。
  这种直白坦诚的厌恶何尝不是一种可贵的东西。海戈终于开口了:
  “律师先生,我能免于死刑吗?”
  阿奎那难掩讥讽地笑了一下:“这个州没有死刑。按照你被控诉的罪行,你会被遣往婆挲海岸边的矿坑里劳役终生——相信我,在被那种腐蚀性的海水没日没夜地浸泡上十个月之后,你会宁愿选择死刑的。”
  他停了一停,前倾身子,盯着他的眼睛:
  “但是,如果你愿意积极和我配合,你的案子未必没有一线生机——”
  可惜对方似乎并没有在听。“律师先生,你相信这世上有一种,比法律、比现实……更好,更强大的……”
  海戈眉头轻皱,垂着眼睛,似乎在搜索一个恰如其分的词,“——其他的东西吗?”
  “……”阿奎那蓦地刹住了嘴。他冷冷地说:“我是律师,不是神父。”
  海戈极轻微地动了动嘴角。过了很久阿奎那才意识到那大概是一个笑。
  他说:“不是‘神’。我说的,不是。”
  他说:“律师先生,我看得出,你一点也不想来这趟,浪费时间为一个违法乱纪的混子辩护。但是你还是来了。你是个有良心的人。好人才会做违心的事。”
  他说:“律师先生,帮个忙吧。”
  阿奎那站在盐渍巷八十七号的一栋矮顶房前,摘下眼镜,皱着眉头来回打量四周破败黯淡的建筑。几乎每家草坪上都散落着垃圾。
  他的口袋里揣着一张六千九百一十三贝耳的支票,这是他的当事人的全部家产。
  一个小时前,他拿着海戈的亲笔委托书,将他的全部财产从联邦银行里连本带利地取了出来,又按照当事人的指令来到这里,要将这笔钱转交给此处的一位叫做斐乐琪夫人的女性。
  乍从海戈口中听到这个甜美的女性名字,阿奎那心中按捺不住的鄙夷又多了一层。这个以违法乱纪为常态的混小子丝毫没有大难临头的觉悟,对他的苦口相劝熟视无睹,反而记挂着这些无关紧要的儿女情长!
  驾车过来的这一路上,阿奎那都在脑子里回忆某些三流小报上类似的桃色新闻:比如某位街头喋血的犯罪分子迷恋着一个风韵犹存的年长女性,虽冷血残酷无恶不作,却也为她保留了内心深处一点柔情。因自知死期将至,委托他人将自己仅剩的微薄资产倾囊相授——多么恶俗的桥段!
  不过,这也符合阿奎那对海戈这类人的推测。这种朝不保夕的混混们的私生活再糜烂也不足为奇,如果只是和某一位已婚少妇有不正当关系,已经算是太单纯了(不知怎的,阿奎那觉得海戈看上去就是那种会被年长者吸引的类型)。
  他一面想着,一面走到门前,按响了门铃。
  按到第六遍,门上的小窗才被“刷”的一声拉开,露出一张烂醉如泥的充血的眼睛。
  “这里不买保险,”对方瞪着他,“滚远点!”
  阿奎那冷冷地说:“睁大你那双被黄汤糊住了的眼睛看清楚,我不是保险推销员。”
  “哦——”对方拉长了声调,眯着眼睛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他。半晌,自以为恍然大悟地露出了令人恶心的猥琐笑容:“你来得太早了点……我没在这一带见过你,你是新来的吗?”
  阿奎那忍下隔着铁纱网揍他一拳的冲动。他从怀里掏出证件晃了晃:“我受委托来找斐乐琪夫人,她住在这里吗?”
  酒鬼眯着眼睛看了好半天,才嘟嘟囔囔,万分不情愿地给他开了门。
  一开门那股夹杂着酒气的酸臭味更加明显了。阿奎那掩着鼻子侧身迈入。酒鬼丝毫没有给他带路引荐的意思,随手一指卧室:“你自己去吧。”
  阿奎那在玄关处犹豫了一秒钟,确定室内地板的干净程度还比不上自己的鞋底,果断选择不换鞋踏了进去。他拐到了卧室,以为会看到一位丰满、撩人、穿着桃红色衬裙的成熟女性,但当他真的亲眼见到那位斐乐琪夫人,才发现自己错得离谱。
  她确实年长,但是年长得有点太超过——时光倒退四十年,或许她可以称得上一句“风韵犹存”吧。
  她至少有八十岁了,皮肤是浮肿的蜡黄色,右眼上长着厚厚的翳,左眼也几乎失明,她半躺在床榻上,周身散发着衰老特有的气味,扁平的狮子鼻微弱地翕张着空气,眼皮耷拉着,很难分清她究竟是睡是醒,或者是否活着。
  哪怕最简单的脑袋也不会将这位夫人和任何桃色绯闻相挂钩。阿奎那迟疑地站在她床边,俯下身,尝试开口道:“夫人,您听得到我说话吗?”
  她的侄子——那个开门的酒鬼,陷在走廊那座脏兮兮的安乐椅里,灌下一口酒,嗤笑着说:“没用的,这个时候她只想睡觉,根本听不见你说话——”
  阿奎那没理会他,坐在她床边,握住了她的手:“我是海戈的朋友——”
  老妇人的眼睛眨了一下,轻轻“唔”了一声。
  一旁的男子惊得差点没拿稳酒瓶。老妇人凝目注视着阿奎那,他注意到她虽然长相丑陋,神情却非常温柔:“海戈?”
  “是的,他让我来看您……”阿奎那犹豫着该如何说出下面的话。
  老妇人缓缓笑了。她说话很迟缓,像是还是没有从冬眠中彻底醒过来,需要攒够了力气才能吐出下一句,但是听她所说的话,不难想象她健康的时候是个相当开朗健谈的人:
  “我就知道是海戈……这么多年来,我时不时会收到一些不记名的小礼物,从收音机到巧克力到黄油乳酪……真是孩子气,对不对?”
  老妇人浑浊的眼睛紧紧盯着阿奎那,“可是委托别人来,这还是头一遭……”
  她咳嗽了两声,慢慢吸着气,轻声说:“年轻人,他是不是遇到什么麻烦了?”
  阿奎那瞥了眼一旁竖着耳朵听声的酒鬼,说道:“他好得很。确实有些微不足道的小麻烦,可是您放心,他很快会亲自来见您的。”
  老妇人露出了宽慰的神色。她拉着阿奎那的手,絮絮叨叨地说起她做了五十年孤儿院保育员,海戈是她所见过最天使可爱的小孩之一——要不是阿奎那事先见过他一面,听这位老妇人那充满温情的描述,一定会以为她所说的是一个打着奶嗝、脸蛋泛着两朵红晕、嗓音像蜂蜜一样甜美的小丘比特。
  老妇人说着说着,愈发恢复了精神。她让阿奎那把放在她床头的一副合照取下来,殷切地指给他看。这是一张十几年前的福利院合照,站在右侧的是年轻时的斐乐琪夫人,前排是一队形貌种族各异的儿童,其中那个肤色晦暗、面色阴郁的小孩,依稀可以看出海戈的轮廓。
  老妇人嗟叹道:“一个人要为自己的相貌遭遇多少不公的对待!不论是最丑陋的,或是最漂亮的——”
  她似笑非笑地望了阿奎那一眼,又道:“我应聘保育员的时候也受尽了歧视,好多人一看到我这张脸,便断言我缺乏母性和温柔——可是海戈从来不怕我。他从小就有这种敏锐的直觉。或许也是因为他和我同病相怜——可怜的小鲨鱼!他那么小,就成为了其他保育员避之唯恐不及的对象……可是先生,并不是所有的绵羊都温驯,并不是所有鲨鱼都嗜血。是的,我们都是动物,无时无刻不在与血脉中的兽性搏斗——但是比起这个,更难撼动的,永远是世人内心的成见。”
  没有母亲会相信自己所珍爱的孩子是作奸犯科之徒,哪怕实际上这个“孩子”满手血腥、身负数条人命。
  阿奎那决定对海戈的处境闭口不提,只拍着老妇人的手臂聊了些无关痛痒的闲话。
  老妇人让阿奎那把合照带给海戈,“让他下次亲自来看我 ,”老妇人抱怨道,“我可是没有多少日子好活了!”
  老妇人执意让她的侄子把阿奎那送到了门口。那个男人倚着门抱着酒瓶,贪婪的红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阿奎那,讪笑道:“怎么,那家伙这一次就什么也没送过来吗?”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