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地板镜子里盘绕起荆棘,骨朵一展,盛开的红玫瑰就钻出地面,然而只是“冒头”并不能使它们满意,继续向上伸展,却散发人工调制的玫瑰香味。
走廊另一端楼梯间的门忽然被敲响,很有礼貌,但迷宫里没人应,门外人似乎也不需要谁的同意,走完这个礼貌的过场,又礼貌地开了门。
离得太远,又是迷宫,当然什么也看不见,但偏生又因这古怪的迷宫,折映出了来人……来衣。
一件挺拔而体面的西装,定制面料,纯手工缝制,隔这么远,薛潮也能看见灵动的暗纹,比整件衣服都夺目……也不知“暗”在哪了。
领带也是如此,全身上下没有一处褶皱,像刚烫出来的,皮鞋、腰带、腕表更是考究,无一不显出它是一件绅士。
但套的空壳却有“福相”,肩膀低,有点驼背,西装腹部被撑出一个弧度,两条腿像绑在一起的火腿肠,再加一个头,还比盛红矮。
可到底里面没套人,这么一身行头就是“人”,不管怎么看,都是光鲜亮丽、体面从容。
然而它踏进迷宫,旁边镜子里的倒影,却是一团由无数眼、唇、手拧成的庞大怪物。
第91章
衣服活了, 都是人的情态,这位衣服就很注意仪态,像不怎么入流的演员, 一点心绪设计三个动作、五种表情变幻,生怕叫人看不出他的地位、心绪、性格。
于是哪怕没长嘴,动作也比楼下译制片出逃的戏服收敛,是薛潮见过最夸张的默剧, 就进个门,剧本就得写出几千字,附加几千字的阅读理解。
它走进一些,镜子里的倒影却是真性情,怪物大致成一个圆润的塔形,时刻变幻, 像泥潭里成百上千只蛆在蠕动,是无数贪婪的眼睛、垂涎的嘴唇、突破界限的手, 最底座的手爬动, 蜈蚣来了都得跪下叫祖宗,爬起来又快又怪。
正中心包裹一只大眼睛,三个人头那么大, 虚弱而色眯眯的浊黄色,锁定盛红, 瞳孔像其实是一个深渊巨口,兜头能把人从头到脚吞下去, 触手般的手互相挤蹭。
这么一动, 傀儡似的盛红忽然一晃,像被催眠的人中途醒了一下,即便没搞清现状, 她也察觉到危险,转头就跑,消失在迷宫里。
怪物自然追去,比远观还兴奋,走廊两扇门全部锁死,暧昧灯光应景地旋转,给这场注定猎物逃不出去的猫鼠游戏增趣。
薛潮差点被门拍在外面,他一边跟去,一边不放过镜子迷宫任何一点反应与变化。
西装走得从容,皮鞋踏在镜子,也是有轻重、有节奏,像被请至宴会的贵宾,一直维持在盛红后三米左右的距离,“有分寸”地留有空间,见盛红慌不择路、跌跌撞撞,还担心地远远抬了一下手。
反倒是跑在前面的盛红,皇冠掉在地上,精心盘好的头发散开,有些疯疯癫癫,不知道在怕什么,让人莫名其妙。
然而镜子里的怪物就是真相,就没安分过,长手乱舞,不断捉弄盛红镜子里的倒影,一会儿扯个裙子,一会儿拽个头发,眼睛乱转,嘴巴发出“啧啧”的笑声。
那些手再趁人不备,拆吃入腹,其他姑娘的倒影就这么被逐一吞掉了。
不只怪物兴奋,站在更远处的观众也兴奋,灰影挥舞双手,竟然挥出了荧光棒,还有刻板的喝彩声,薛潮一个管着直播房间的主持人,怎么也看出这是在“直播”。
这群灰影还真是程序设定的观众形象,他们兴奋,红玫瑰的生长速度就变快了,荆棘已经被带出地面,像以观众的情绪为养料。
打赏?
如果是直播,送花不就是打赏吗?
被追的主人公还有意识,她绕一圈不是瞎走,再往前,忽然左拐右拐,把明处暗处的两个人都甩掉了。
但不能松懈,这座镜子迷宫的构造,再远也可能给别处留出海市蜃楼的影,被推测出方位就麻烦了。
她想着,却没推开眼前的活门,这门第一遍的时候绝对能开,她刚开过,不可能不是活门,怎么就锁了?
打起精神观察,门边多了一个小化妆台,她与镜子里的自己一对视,竟一时没认出自己,是她的脸,但哪哪都有一点古怪,好像层层叠叠,有别人的影。
头发凌乱,口红也掉色了,裙摆翻皱,眼睛暗沉沉的,一潭死水,不可谓不狼狈。
镜前的化妆品开着盖,镜子里的灰影停下喝彩,针孔摄像头的眼睛盯着她,不太满意的挑剔样子,令人自觉地诚惶诚恐。
她脑子昏成这样,竟然明白了这群看戏人的意思——这是让她补妆。
被这么一个恶心的怪物追逐、戏弄……他们却嫌她不够体面,要她补妆。
华丽裙摆千斤重,她一低头,幻视无数只手扒在她的身上,不断向上攀爬,于是她被向下拖拽,好像要拉她入地狱。
脚下的红玫瑰攀附她的脚腕,尖刺扎得她非常疼。
她一瞬间觉得自己就在沼泽里了,呆在原地。
西装这时闯进来,怪物的手经过化妆镜,竟然从镜子里伸出来了,拿起化妆品,开始为她补妆,也有帮她重新梳头、整理衣服的,十几双手同时出动,不一会儿她就恢复了光鲜亮丽,钻石王冠重新戴在她的头上,好似归零。
西装彬彬有礼地欠身,伸手,绅士请淑女跳舞的姿势。
观众的灰影神经地爆发欢呼,仿佛在看一场十年相守终成正果的罗曼蒂克,一个个竟感动地落泪,泪水从摄像头眼睛里一路流下,灌溉进地板,红玫瑰瞬间疯长,以滔天的姿势要缠住盛红。
结果被一只大手横扫过去,拢在手心,夹在指尖的刀片经历太多风霜雪雨,砍一半就绷断了,薛潮也不管,全拽进手里,像抱一捧玫瑰花束递到盛红面前。
这都不用说什么了,红玫瑰就是含义,观众安静,西装收手,哪就冒出一个竞争者?
不过不愧也是“观众”,拜天地时有人抢亲,比“纯爱”有意思多了,灰影不嫌事大地重新欢腾,房间评论区的观众也自发混入其中,自娱自乐。
西装仍然体面,警惕地面对他,担忧地靠近盛红两步,薛潮故意侧身,挡住它虽然不存在但依旧恶心人的目光。
盛红并没有给反应,她像又陷回了催眠,礼服撑起她摇摇欲坠的身体,挺胸抬头,使薛潮一眼看清她暗沉到发黑的眼睛。
这酒这么毒吗?酒当葡萄糖打进她身体里了吧。
盛红没搭理薛潮,西装得意了,好像盛红已经答应它了,也不是胜利者的姿态,而是“不是我还能是谁”的满意,一切只是它闲来无趣给宠物的一个考验,而宠物的表现很合它心意。
镜子里,怪物的所有手用力鼓掌,大眼珠眯成一条弯刀似的缝。
眼见西装就要挤走薛潮,自顾自牵起盛红的手,薛潮手里的玫瑰花束一转,瞬间插进西装空荡荡的身体里。
薛潮一把抓住盛红的手,情真意切道:“别被他骗了,他无非就是说钱都给你花,房都写你名,手机随便查,只爱你一个,骗你他就是太监,那世界就是一个巨大的紫禁城——我当然知道,因为他也这么撩骚我,荤素不忌,想开多线,你看他这穿戴,有钱,海上开游轮的,走一趟你别说人和鱼了,鬼都能钓好几个。”
顶着凶神下凡的皮囊,谈恋爱八卦,有种西方丧尸跳大神的混乱美,西装可能没想过他这等“姿色”还有被造黄谣的一天,愤怒地薅出玫瑰,被他冤枉地连连指他,镜子里的怪物张牙舞爪,像得了命令的亲兵,缠住薛潮。
薛潮果然感受到被攥紧的阻力,他一脸淡定地说:“别否认了,我是同性恋。”
观众是看热闹的先天圣体,被第三者的一方还是同性恋,更有意思了,红玫瑰越长越盛,最高已经顶到天花板。
薛潮表示理解:“不管异性恋还是同性恋,像我们这种靓男俊女能看上你,还同时看上你,确实离谱,恋爱脑和仙人跳总得确诊一个——我向来长痛不如短痛,幡然醒悟也不愿再被你纠缠,但你看姑娘家心软就用甜言蜜语诓人,我可就看不下去了,既然你是真心,总得拿出来证明,捂在你那金装里,谁知道是不是空的,大家说对吧?”
观众挥舞荧光棒,摄像机眼睛全部对准这位西装革履的主角,最低的红玫瑰也长成一片花丛了,映到四处的镜子,镜子迷宫成了一个红玫瑰囚笼。
镜子里黑手勒得更紧,薛潮听到自己胳膊骨头错位了,他扯出一点笑,颇为冷淡的挑衅,这是一个无聊的阳谋,但刚好适合装人的鬼怪——不是真心吗?那就挖出来看看。
相爱大抵是两人凑到一起就高兴,看着彼此就欢喜,哪怕共苦也是为了未来的同甘,其实就是图自己从中得到的幸福滋味,于是会说神魂颠倒、死不足惜,然而爱一个人,却到了索命这一步,哪还有幸福?
骗自己同甘都无用,因为死亡会带走未来。
即便真有痴情人,而另一个人在往后余生专挑美好的回忆去慰藉,不甘心与失去的痛苦也必定如影随形,纠缠不休,倒不如相忘了,还能彼此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