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于是只能爬。
“你知道吗,这有一个镜头。”主持人指着虚空,比划一个正三角的形状,又圈起自己的一只眼睛,神经兮兮,“你见过,就是全视之眼,我们节目的logo——有好多人看着你呢,他们很喜欢你这个傻逼,还不快打招呼?”
其实他当时没看见多少人,副本内的观众高坐在色彩缤纷的蘑菇坐席,副本外的观众只需要透过一只不存在的眼睛就能欣赏他的丑态,他眼前只有一双锃亮的黑皮鞋,大概是偷来的,不合脚,但对方不觉得,走来走去,把那双鞋踩得嗒嗒作响,像要在跑道跳一段踢踏舞,有些滑稽的不伦不类……但比他有人样。
主持人的手艺不错,“乌龟壳”灵动而有模样,每一块都有变化,像天生长在他背上的,但因为是现刻的,被血糊作一团,纹路都不清晰了,于是一盆冷水又浇下来,给他“冲洗”……他一点也不冷,整个后背如同火烧。
四面八方激动喊叫,他嗡鸣的耳朵却只能模糊听清两个字,好像是“龟”和“爬”,四肢僵硬地摆动,牵动一处伤口,百处跟着疼,他爬了几下就摔倒在地,跑道沾着泥土的小石子混着水,搅合成红泥,钻进他四肢和肚子擦破的口子里。
主持很不满意,用终点旗抽他,专挑有伤的地方,旗子抽人也很疼,甩动的时候能听到破空声,他刚爬起来,就又被抽倒,主持就笑,是那种不满足于自我陶醉、要邀请所有人一起的笑,于是所有人跟着他笑,都很欢乐。
“龟兔赛跑最后的赢家不是乌龟吗?你怎么这么没出息,没有爸爸骑你爬不动?龟儿子,还不快爬!”
能到终点的选手都已经到达了 ,他刚爬出起始点两米,那人骑上来,一屁股坐在他满是刀口与鲜血的背,浑身的神经仿佛被坐断了,他直接昏死过去,意识的最后一刻,是满场倒彩的嘘声,和应和的“龟儿子”。
那人尤不放过他,就这么边骑边拖,一路到终点站。
比赛的最后一名要受罚,但有一个玩家之前中了圈套,喝了npc的毒药没有察觉,在临近终点的时候毒发身亡,邓达云“侥幸”地没有成为最后一名,他醒来的时候,主持人啐了他一口,笑得前仰后合,说了句“我是你的恩人啊,好好记得我吧”,扬长而去。
工作人员清洗跑道,跑道没什么清理的,只有他的血脏,于是他被两只猫边骂边嫌弃地扔进草丛。
野草是柔软的,一压就倒下一片,却又根根戳着尖涩的硬,扎进他的伤口,又是血流。
他呆呆望着天,像没一个零件完好的破玩具,呼吸都轻了,几乎要失血死去的时候,他诡异的求生欲才终于把他拽出热烈的跑道,逼着自己拿出玩家背包里的回血药,是他之前在商店买的。
回血药只管当下副本内的伤,药量够大就能吊命,但对旧伤无能为力。
他胆子小,初出茅庐,能找到商店都是三生有幸,那点积分全用来换药了,他发了疯似的灌在全身,像要以此永远摆脱这个噩梦,无色无味的药水冲过后背,流过四肢。
四肢的伤口愈合了,胸膛和腹部摩烂的伤口也恢复如初,但后背仍然在疼。
洗不掉,唯独后背的伤口没好,只是血止住了,形成了疤痕。
他忽然想起主持人眼歪嘴斜的笑,很得意的,理所应当的,毫不掩饰恶意的……就是要看他下地狱的笑。
“好好记得我吧”……这是用了某种手段,故意留给他的羞辱。
那些恶毒的眼睛和嘈杂的嘴,不管是运动会看台还是学校教室的,再一次堆满他的灵魂,令他在恐惧与绝望里,忽然升起一种名为“愤怒”的情绪,像一把细溜溜的烟花钻上黑夜,陡然炸开。
他猛地睁开眼睛,脱水的鱼般弹动了两下,自卫一样连滚带爬站起来。
周围却没有眼睛和嘴唇,只有一群白花花的雕塑,好奇地围住他看。
邓达云瞬间退开,反而吓了雕塑们一跳,他一动,脖子一沉,坠得他脖子差点掉了,一时令他忘记了后背幻觉似的灼热痛感,他低头一捞,脖子挂着一个熟悉的摄像机。
屏幕里是薛潮,正凭空抱着什么,穿过长满五官的走廊,本就凌乱的地面又多一串新的红鞋印,反而看不出到底要走去哪里了。
他立刻移开目光,额头凝出冷汗,心里不断想象薛潮本人,从而忽略他身旁那些耸动的恶心器官,继而意识到薛潮抱的是什么东西——他看不见,那不就是他的人头吗?
画面里,薛潮感受到怀里人头的挣动,低头正看见这玩意熟练地做了一个狰狞的鬼脸,就知道邓达云已经醒了,敷衍地挥了挥手,像隔空打了招呼,立刻又投身进不知警惕谁的地道战。
邓达云这才隐约有了点印象——他ptsd发作,被薛潮一掌劈晕了!
他浑身一抖,被主持人支配的恐惧再次席卷而来,神经质地四处乱看,似乎在找自己的机位,又像在看这次的恶魔把他发卖到什么样的地狱,嘴里和心里一起念叨“别看我……别看我!”,却发现他在道路平坦的楼梯间里,二楼开着的门外是一阶阶的走廊……第13阶的异空间!
“别在那自作多情。”摄像机里传来男人懒洋洋的声音,像看不见也猜到了他的状态,“观众看的是我,一惊一乍的,留点力气逃命吧。”
“【邓达云】哈哈哈对的对的,这张脸就爽到我了!”
“【邓达云】可算不是看邓禅定了,我都怕我看到一半直接顿悟出家了呜呜!”
“【邓达云】就是屏幕有点小,幸好可以智能调节,我放到最大,全锁定在摄像机那一块了……”
“【邓达云】我也哈哈,本来校园崩坏,四周就像录像带一样降了好几个清晰度,现在好了,真成录像了……太有氛围了,感觉随时会跳脸闹鬼,就这个阴间味爽!”
邓达云还没想明白怎么回事,雕塑们忽然一动,他又一激灵,也不知道哪里来的牛劲,大概是身为玩家的可怜本能,瞬间冲出二楼,在寂静的校园里上演你追我逃。
他想扔掉碍事的摄像机,但原本挂在一楼的粉红蝴蝶塑料锁将他和摄像机紧密相连,锁的质量非常不错,他跑得上蹿下跳,摄像机一动不动,非常稳定,被他一扯,立刻闪起五彩圣光,魔法少女变身的激昂音乐噔噔响起,伴随“消灭一切黑恶势力”的妙音壮语,划开闹鬼校园的夜。
身后白花花的“黑恶势力”似乎被挑衅了,石膏互撞的铛铛声越发快,两条石腿抡成风火轮,紧追不舍,磕碎好几条,邓达云逃得五官都在用力,一时惊恐和被迫魔法少女变身的羞耻盖过了所有回忆。
他这时候想明白了。
摄像机里存有未来他脑袋的那部分冤魂,异空间的人若持有摄像机,屏幕里就是真正的九中,人头可以精准地找到镜头……那玩意随时准备着吓人一跳。
如今人头被挟持在薛潮怀里,相当于做了转播桥梁,观众可以通过摄像机看到薛潮那边的状况。
他现在就是一个人形摄像机支架。
机位本就绑定玩家,展现玩家的游戏状况,如果是其他玩家被当成摄像头工具人必定不满,但邓达云反而巴不得——每当想到一直有一群看不见的人在把他的惊心动魄当成一处戏剧评头论足,他就止不住恶心与恐惧。
他曾经真切地怨恨过,为什么他总是被边缘化的那个,为什么世界永远看不到他,直到卷入游戏,夜深人静,他睡不着、不断摩挲后背的伤疤时,他又惶恐于这场不会离去的噩梦是否是命运对他身在福中不知福的惩罚,像在冷淡地嘲讽他“好了,现在所有人都在看你了”。
如今他只想逃,就像现在这样,即便机位在他身上,也是在看别人……他第一眼就讨厌薛潮那种生来必定张扬的模样,如今却感激涕零地想,再张扬一些,夺走所有目光吧 !
他猛地甩上楼梯间的门,砸开追来的雕塑,校服夹层掉出一封随意用笔记纸折的“信”,字迹如本人般慵懒而张扬,封面是“清醒了就打开”。
他犹豫片刻,还是打开了,开头“去画室”三个字映入眼帘。
*
薛潮依循记忆里的九中地图,找到了废弃画室。
早期学生们在画室上课,但画室的位置不好,挤在一楼尽头阴暗的小角落,采光太差,于是后来搬到美术社的活动教室,这里就荒废了,堆满许多老师学生不要的废稿、旧稿和工具,破桌椅也扔在这,成了一个不见天日的小仓库,小情侣约会都不来这。
一开门就是阴冷潮湿的味道,凉飕飕的,墙壁发蓝黑色,像电影里只能看见一点冰冷月光的地下囚牢。
桌椅堆得乱七八糟,堵在门口,倒扣在桌面的椅子竖起被铁锈侵染的腿,围成一道不好突破的铁栅栏,薛潮只好拨开缝隙,从桌底钻过去。
被桌椅隔开的另一半空间,随处可见各色颜料留下的痕迹,没多整齐,摆着二十多个木头画架,却都没有放画,空荡荡的停在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