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太极殿中,官员、使臣鱼贯而入。
  久病未愈的天子终于现身,冕旒之下,容颜端肃,举止端方,威仪不减。彷佛与从前并无甚两样,然而令众臣起身时,分明听得一声轻咳。
  群臣神色各异,偶有交汇,或忧色,或烦扰。因为天子病征,甚少能见得些喜气。
  御案之上,天子端坐。
  众臣行礼,各自入座,不免逡巡些去目光。却见天子御案下不远一阶,赫然设着一金漆嵌螺案,可再一观,形似而非,那案面上,分明绘的是五爪金龙。
  那据传颇得盛宠的宁氏世子,正立身在那案前。
  那简直是于礼不合,边地藩王的世子,怎么能够坐在那处?
  殿中霎时暗流涌动,有些个交错过眼神,顿时间想起甚嚣尘上的传闻。平日里都见不到这一位,如今终于露面,难不成竟然是真?
  钦天监都去算黄道吉日了,据说陈院长亲自查探了番,绝对没有半分作假。
  天子若当真是此心思,那简直是悖逆天理、离经叛道!然而今天正逢千秋,若非熊心豹子胆,又有哪个当真敢开口。
  殿中舞乐正盛,中正端雅。觥筹交错间,却时不时有眼神飞向金漆龙纹案那处,但见郎君朱袍金冠,容光绝艳。
  忽然听到一声轻缓:“宁卿,到朕身边来。”
  第116章 木樨香露 火光照亮了宫城
  116.
  宁卿?
  那是在唤谁?
  宁离第一时间还怔住,还在想这殿内哪个官员是这个名字,居然能被裴昭看中。可左右逡巡一圈,迎着那些个或惊讶或诧异的目光,陡然间反应了过来。
  顿时间回首,正对冕旒下含笑双眸。
  宁离:“……”
  喔!他就是这位“宁卿”。
  从来听宁宁、世子、殿下,怎样唤他的都有,这一声“宁卿”是当真新鲜。
  于是漆金龙纹案前的红衣宁卿欣然起身,迈过数级玉阶,翩翩到了御案前。冕旒后目光如许温和,教他情不自禁一笑,旋即在御座一侧安然坐下。
  “嘶!”
  不知是谁倒吸了一口凉气,“当啷”一声碰倒了杯盏。
  御案后向来都由帝后并坐,有那些个风|流皇帝,身侧也换过宠妃相伴。可是历数至今,从没有哪位皇帝,身边坐的是男人。
  今上登基后,后宫空虚,妃嫔无人,身边位置自然空置,谁知道当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今日直接来了个大的!
  这……
  宁离目光垂落,自殿中瞥过。十分有趣的是,当他独坐在那漆金龙纹案后时,还有些人敢与他对视,可他在天子身侧时,却无不是低下了头,满朝文武无一人敢看。彷佛被无形的威压震慑,按得抬不起头。
  他不免有些索然无味,忽然见得殿中有人举杯,面上带笑,遥遥示意。
  内侍机灵,已经与他倒上了饮子,宁离亦是举杯。
  但见杨青鲤将杯中美酒一饮而尽。
  宁离抿了小口,只觉得甜丝丝的,带着股桂花香气,可分明与杨青鲤喝的不是同一类!
  他问道:“这是什么。”
  裴昭答道:“木樨清露,是用桂花蒸的,掺了点儿蜜。”他见着宁离有些气恼神情,不免一笑,说道:“朕也陪你,不喝酒哩!”
  果然那案上,半点酒浆都看不到。
  这说来说去,还是不许他饮酒,宁离这才晓得,为什么裴昭要突然将他唤到御案前。先前他案上的那壶酒还是满的呢!一口也没来得及喝。
  他也没有说定要喝,可怎么就这样将他管束,当真是……
  当真了半天没有当真得出来,到了尽处,那张清峻容颜分外真切,温和道:“忍过这几个月,嗯?”
  尾音轻轻上扬,柔软而又亲昵,彷佛在说他如今身体特殊,哪里能饮酒。但并不责备,只是柔和手段。
  原是桂花蒸露,清远芬芳,权且当做琼浆。
  宁离又斟了杯木樨清露,粲然一笑:“那我以茶代酒,也敬陛下一杯。”
  千言万语,却在不言之中。
  金声玉振,鸣声清越,饮罢杯中清露,顿时相视一笑。
  案下彷佛有什么被扯动了,宁离还以为是衣袖被压住,忽然间却被碰了碰,下一刻,微凉的手掌将他握住。
  怔愣不过一瞬,宁离立时回应,十指相扣。
  一声“行之”险些要出口,总算记得如今是在何处,勉强按捺回去。心中却像是被飘落的飞羽轻挠,忍不住唇角的弧度又翘了起来。
  没有人敢看这处,或许有哪个的胆子大一些,也只有一点隐晦的目光。
  宁离喃喃道:“……居然没有人刁难。”
  裴昭一时失笑:“卿难道盼着人谏言?”
  那怎么能说是盼着呢?
  可是他踏上御阶时,确然有些模糊的猜想。还以为这些臣子都是些清正不阿、犯言谏证的,结果连敢看来的都没得几个。
  裴昭面上带笑,心里却明白,今日是他千秋,就算有哪些个胆子大的,也不会挑在这个时候触怒龙颜。
  更何况……真正的风波,从来不在明处。
  宁离忽然察觉到一阵目光,定睛一看,正对上陈则渊堪称古板的面容。他身穿文士衣袍,和周遭截然不同,此刻面上神情,都说得上是阴沉与不善。
  但他不高兴了,宁离就高兴。
  这位和他当年印象中都没什么变化,当初是劝阿耶另立世子,如今又想要劝行之做什么?
  宁离弯唇,眸光灿然,笑意一绽。
  顿时就见得陈则渊的那张脸,变得更加的黑了,堪称是风雨欲来。
  有那么一瞬间他都以为陈则渊立时要拍案而起,大声痛斥,将这太极殿搅弄个天翻地覆。可陈则渊定定地看了他半晌,却并无动作,只是冷笑了一声。
  那笑容冷淡而轻蔑,彷佛看见了脏污视线的东西,调转过去,不愿意再看一眼。
  宁离若有所觉。
  裴昭忽然抬手,彷佛是要按住胸襟,没有忍得住,剧烈咳嗽猛地爆发。内侍忙不叠凑上,巾帕之间,点点鲜血。
  。
  太极殿宴会以一阵人仰马翻结束。
  皇帝将宁王世子唤到御案上坐着后不久,忽然间犯了咳疾,顿时急召尚药局,先行离开。
  偏殿的奉御、医令来了又去,几可以说是水泄不通。
  没过得多久,匆匆又转去了式干殿。
  想来今日这场千秋盛典,身体根本没有好全,说到底全是强撑。这不,还没有撑到底,就露出了端倪。
  。
  明光焕烂的另一处,正是芙蓉池前,尽管那宫灯连绵不绝,凤光殿里却说不出的冷清。
  明黄色的道袍半裹住一道身影,在烛火中明灭不定,不知多久,忽然听到一声发问:“如何?”
  “三殿下情况怕是不好……应该是先前用了药,激发潜力,勉强支撑身体住持千秋节。宴会上咳疾犯了后将尚药局都宣了去,后来通通都赶跑了,只留了个李奉御,是从前一直在用着的。又转移回式干殿里。外面武威卫守得密不透风。”
  上皇淡淡笑了声,听不出什么情绪,只透着几分诡谲。
  他凝视案前酒樽,似是沉思。
  “孙妙应何在?”
  “陛下神机妙算,果然孙妙应听说城南出了疫症,当即赶了去……如今自然是回不来。”
  妙手回春的神医被调走,只剩下个李奉御,那老医官的医术,要是能顶用,从前早就起效了,又何至于拖到今日?
  三月十三,正正好,一切始于今日,也该终于今日。
  恍然竟有二十四年。
  明黄道袍缓缓起身,上皇身形竟然还算得是高大魁梧,尽管三年来服食丹药,丹毒竟也未损伤分毫。
  他望向殿外烟波浩渺处,粼粼水光,宫灯迤逦。
  天色将落,而夜幕将至。
  忽然问道:“宁氏的那个孩子呢?”
  影子答道:“一直在式干殿里,就没有再出来过。”
  宴会上的所有风波,早有详细禀报,上皇默然片刻,眼神似乎有些古怪,又有些冰冷:“倒真是上了心。”
  。
  他缓步从殿中走出,那一路竟然无人阻拦,冷风扑面,春寒料峭。
  冬日已去,而寒意未消。内侍要与上皇披上大氅,却被他抬手阻止。
  栏杆的尽处,芙蓉池外更遥远的地方,在深沉的夜色中,忽然亮起了一线火光。
  第117章 苍术 也要为了您腹中的小世子着想哪
  117.
  寒夜萧瑟,冷风侵袭,建康宫沉默地矗立在浓稠的黑暗中,高阔宫墙彷佛一道不可打破的屏障。
  寂静官道,忽然被疾行铁靴踏碎,马蹄踏破月色,承天门前,忽然爆发出冲天厮杀之声。
  “——杀!”
  “——杀!”
  嘶吼与兵器撕碎了夜幕,黑压压的兵甲潮水一般从阴影中涌出,竟不知是如何突破了重重守卫,出现在宫城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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