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0章

  许久之后,殿里只听得他彷佛风箱一样剧烈的粗|喘声。
  “三郎……”
  那个孩子出生时正是三月十三。
  如今又将要到这个时间。
  各地世家、使臣为祝贺天子圣寿,入京观礼……细细算来,已经没有几天了。
  “有了希望再破灭,那滋味想必并不好罢……”
  以为请来了孙妙应便能药到病除?当真是痴心妄想。
  如果不自以为是,说不定还能稳定些局面,可如今连站都站不起来,只能如瘫子一般躺在床上。千秋节那日,裴昭要如何露面?如何将弥天大谎圆上?
  而他若仍病体难支,更不知会掀起多少惊疑与波澜。
  影子有些不解:“三殿下为何不取消千秋节?”
  “那是他先前自以为成竹在胸,还未病成这般……”上皇神情莫测,忽然一声冷笑,“咱家三郎这性情,也不知随了谁,最是骄傲自负。他定然是熬坏了根骨,也要撑着去太极殿。”
  而到那时……
  上皇面容晦涩。
  儿子这种东西,死了便死了。当年宫变时已经没了两个,眼下,也不嫌再多。
  。
  青鸟展翼,彷佛一道翠色的流光,飞过了连绵城池,苍茫大地,最终,消隐在怒涛翻涌的海天一线。
  出乎意料,狂风暴涌里,那海上小岛一处,竟然有一片晴空如洗。
  天穹苍碧,如玉如镜,倒映着幽黑深邃的海水,巨浪拍打在岸边起伏嶙峋的巨石上,化作如琼碎雪。而在最孤峭、最险峻的那一处礁石之上,竟有一道身影,峨冠博带,静坐如渊。
  海风漫卷,狂浪呼啸,而那衣袂在风浪中纹丝不动,岿然于广袤沧溟之间。
  东临碣石,以观沧海。[1]
  青鸟携着呼啸的风声,于空中俯冲而下,却在入他三尺之处彷佛受无形气机牵引,温驯的飞入了他的掌心。羽翼舒展间,化为了一卷信笺,又在他的指尖无声消散,若点点流光,沉入万顷碧波。
  峨冠男子缓缓抬眸,目光冷冽而不可测,他无声的眺望着远方海天交界处,彷佛穿越了千顷海浪、万里云涛,奔波到了青鸟信笺的尽头。
  天际尽处,一座恢宏大城,巍然屹立,俯瞰[kàn]万方。
  四十余年来,从未踏足帝京半步。
  也是时候,去瞧一瞧了。
  。
  净居寺。
  暮色四合,笼罩旷野,归喜禅师早已经离去,唯有宁离一人,还在这浮屠高塔上,凭栏而望。
  他早不望那座芙蓉池边的殿宇,而是落在了建康宫的中央。
  手指垂在身侧,无意识的摆弄着腰间的螭龙玉佩。
  他或许应该回去更晚一些,给裴昭的时间也留更多一些,又或许假装并不知晓。
  可他的行为已然昭示着他的心知肚明,脆弱的默契好似纸薄,轻轻一搓便要散了。更何况,透明得两侧人都能看见彼此影子。
  元气大损,根本不曾补全,却要强逼着自己站起来。
  宁离素知裴昭心志坚定,却并不知晓,能坚韧若此。崇文阁中,他提出那第三条路时,尚还觉得那是一线明光,稍纵即逝,纵然千难万险,也要竭力把握。
  苦心志,劳筋骨,师父从前的话犹在耳边,那正是自己幼年祛毒之时所说,若连此关都迈不过,又如何谈以后?
  早知重修之路不易,漫漫长途凶险。
  可他又不是裴昭的师父。
  可裴昭正是他的情郎。
  纵然早有准备,如今……彷佛脊骨也跟着痛了起来。
  他并不曾亲身看见,可隔着遥远的宫阙,却能够亲耳听闻。彷佛间,耳边又听见殿内沉重而当啷的声响,一下一下,像要把他砸到地里。
  从前时光,他曾经也问过。
  ——比当年镜照幽冥反噬时如何?
  张鹤邻唏嘘道:“世子从前没见过,眼下自是比以前好多了。”
  饶是如此,内侍总管在阶上熬得团团转,嘴里宽慰过了,眼中却不自觉求助他,彷佛他是这宫城中最大的倚仗。
  “你说得对。”宁离点头,“……当年镜照幽冥都能挺过去,没理由这时候熬不住,是也不是?”
  “世子所言不假,若是陛下熬不住,哪儿还能撑到入京呢?当年在幽州时,情况可凶险得多哩!”
  是。
  他强迫着告诉自己,只能有这一个答案。
  可他知道那只是嘴巴上的回答。
  可他知道在这件事上,自己不能够插手。
  他可以按压过那具身体的每一处僵结,也可以揉搓过腰脊间每一寸淤青,更可以亲吻、痴缠、撒娇,想上药便上药,想渡真气便渡真气,裴昭都会纵着他,由着他。
  唯独在这一桩,无法违拗裴昭的意志。
  不可以摧折骄傲,不敢去面见狼狈,于是只能退却在外,将那一方天地,留给裴昭。
  他可以难过、怜惜、宽慰,可他不可以生出怜悯与同情。
  裴昭不需要。
  他也不需要。
  。
  天色已暮,冬日未过,原本就黑得快,转瞬间,风光景物都落入夜色。宁离凭栏而立,忽然间心头一动,身形飘转,霎时间,夜风袭来,呼啸而过,赤色流光仿若自天际斜坠,正正落在沉重的宫门前。
  他的手悬在雕花殿门前,一下正要落去,彷佛又生了迟疑。
  殿内悄悄,并无动静,无声的沉默与等待。良久,宁离深吸口气,终于屈指。
  ——笃笃笃。
  “宁宁。”一声叹正在耳边。
  却似仙音奏响,教他刹那皆忘,毫不迟疑入了殿内。
  烛火明灭,摇曳不定,更衬得案几边那郎君,身形清瘦。搭上的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眸光定定,正落在入内的身影上。
  裴昭眼瞳幽邃,忽然掠起一个极轻的笑,彷佛所有的阻滞与堵塞都涣然冰释,又像是春风重拂了人间。
  一刹那时,宁离蓦地想起别院中初见,疏冷面容温和抬眸。
  海青色外罩皆已经湿透,寻不见半分干爽之处。裴昭忽然松开了支撑的手臂,缓慢而坚定的朝宁离迈出一步。
  “行之!”
  宁离箭步上前扶住臂膀,触手一片冰冷湿凉。掌下的躯体,胸膛剧烈起伏着,可那眼中笑意却不曾止。
  “不要怕,你看,我过来了。”
  宁离蓦地唇一弯,却不知为何,竟然觉得眼前有些模糊。他扶着裴昭,一步一步走过幽深的大殿,走到了交界的殿门前。
  他们俱坐在青石台阶上,身后朱漆宫门,身前夜色苍苍。
  宁离本来想问,作甚么要这么急切,忽然间,又觉得并不用出口。
  有些事,本就不必言明。
  他坐在裴昭身边,轻轻地捧着他的手,感受到掌心中的手指还在不停地颤抖。那并不是无力控制的虚弱,而是气力耗尽后的自然表现。
  宁离捏过裴昭的指尖,点点入精纯的真气,都说十指连心,或许那醇和的暖意,也会向心中渗着些罢?
  “你……”他开口,忽然又停下,有那么一瞬时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终于化成了一声叹息,“你也把自己逼得太狠了。”
  “不狠能有什么办法?”裴昭侧眸来,漆黑瞳中,彷佛映着天际星光,“毕竟有位小郎君与我说,我若是敢出事,他便拍拍屁股跑回沙州去……我还能如何?”
  那俚俗的话简直不像是能从裴昭口里说出的,宁离见了鬼一样的瞪他。
  裴昭含笑道:“若真回去了,那我也只能教使臣携聘礼前往,雁帛金璧,求世子垂怜些个,入主中宫。”
  宁离原本还按着指下僵硬纠结的肌肉,闻言顿时多用了一点儿力气:“谁要住显阳殿啦!”
  那地方虽然离得不远,但多少也有距离的哩!
  更何况,都不知道多久没人住了,怎么今天又提起来?
  裴昭道:“这可不是我说的。”
  宁离登时一呆。
  显阳殿为皇后寝宫,他方才没有细想,这样子反驳,倒像是默认了……
  默认了半天,他也没挤得出个字来,抬头正见裴昭目中笑意点点,洞然一般。顿时心中一恼:“怎么,要教我出去住了?那我才不去,我要回别院。”
  “岂敢呢!”裴昭凝望他,一时间莞尔,为这突如其来的嗔语,柔声道,“自是盼着世子回心转意,与我同住式干殿一处。”
  至于那显阳殿,收拾便收拾了,不过做个幌子哄外人。
  四目对视间,皆是笑了起来,为着两心相知,那即将到来的狂风与恶浪,彷佛也不足为惧。
  。
  三月十三,天子千秋,帝与群臣同乐,于太极殿设宴。
  巍巍宫阙,峨峨重楼,琉璃碧瓦倒映朝阳金光。
  广场御道前,朱紫斓袍,肃穆庄严,百官云集,群臣朝贺。《千秋乐》乐声庄严恢弘,凤阁龙楼间,韶乐回荡,但见众人伏拜,山呼万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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