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2章
宫门守卫一时慌乱,不知何处袭来大批精锐,竟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抵挡中辨过兵戈,终于反应过来。
“皇陵卫!”
“报!皇陵卫叛军攻城!”
那是一支早被遗忘的兵士,原来是握在上皇手中的暗棋。
厮杀声、兵戈声连绵不绝,鲜血顺着石阶蜿蜒而下,一层层重叠、凝固,洇成赤黑的颜色。
叛军攻破承天门,兵荒马乱里,火光几乎冲天。
。
城南郊外,一处偏僻的村庄之中,“当啷”一声,药杵落地,还未曾入睡的药童天冬被这动静骤然惊醒,惺忪的揉了揉眼睛。
他将药杵与药臼放好,寻思着也不急在这一时,当下心安理得抬头,却见得天际摇曳着水波似的橘红。
那场景实在是诡异,此刻已然夜深。
天冬迟疑道:“师父,我怎么觉得天那边彷佛在燃烧?”
孙妙应出屋,微微眯起眼睛,艾叶与苍术[zhu]苦涩的气味里,果然见得北边方向,似乎隐隐现出火光。
那是……建康宫的方向。
孙妙应喃喃道:“出了什么事?”
城外出了恶疫,身为医者,他不可不坐视不管。所幸裴昭病症还算稳定,也算得通情达理,容许他赶到城南这些病人中来。
他身侧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位灰袍僧人,亦是默然望着远处天空,神情却一丝不动。
这僧人彷佛心中悲悯,轻轻唱了声佛号:“阿弥陀佛。”
。
城中,钦天监,司天台。
夜风冷峻,吹过衣袍,大袖翻卷如云,面容清癯的文士正在高处眺望。
司天台以北,无数火把融汇在了一处,连缀成线,熊熊燃烧成烈火长龙。他甚至能听见连绵不断的杀伐之声,兵戈相交,利刃入肉。
是谁率领禁兵抵御皇陵卫?
又还能有谁守在式干殿前?
心念电转间,陈则渊心知时机已至,自司天台上飘然掠下。九重宫门禁闭,然而他知晓其中一处薄弱,正可以从那处进宫。
延熹门前,夜色悄悄,高高的宫墙在夜色中沉默耸立,彷佛坚不可摧。可他知道这正是自己要寻觅的那一处。
陈则渊眯眼望过,踏前一步。
——嗤!
风声呼啸而过,刹那间正有一箭,定定的钉在他脚跟前,箭尾犹自震颤不休。只怕他刚才若是多走了一步,便会血溅五步。
陈则渊缓缓抬头,正对上上首那人冰冷坚毅眼眸。
“萧九龄……”事已至此,他竟生出一种果然如此的感觉,陈则渊道,“你没有走?”
萧九龄轻轻一哂:“陈院长都从崖州赶回,萧某为奉辰卫统领,怎么敢擅自离京呢?”
四目相对,一时竟然寂寂无声。
唯有陈则渊面色,在火把中阴沉了一分。
如何还不知晓!
陈则渊冷笑道:“好一招请君入瓮。”
入京那日在驿馆中遇见萧九龄,上皇也说他要去铁勒探亲不足为惧。他只当上皇安排妥当调虎离山,不想竟在此处看见。
射人射虎,擒贼擒王,今晚当务之急是将裴昭拿下,控制住重病中的皇帝,可是萧九龄竟然不曾出京。
他在此处将自己阻拦。
那宫中拱卫的是谁?根本不必再想。
陈则渊知道今日自己不能再离开此处。
事已至此,各为其主,再难善了。
从他答应上皇的那一刻起,便再也不可能回头。
他缓缓擎出了袖中的玉尺。
夜色中的箭簇自始至终皆将他锁定。
下一刻,爆裂之声冲天而起。
。
承天门前,宫门告破,无尽的硝烟中,黑甲兵士朝着深宫冲去。
呼喊、哭喝声不绝,大地震动,烟尘弥散,黑甲与禁卫厮杀在了一处。燃烧的箭矢,轰隆的火炮,激起石块无数,四肢乱飞,血肉模糊,皇陵卫的孤兵,如何是精锐禁卫的对手,一时间竟然溃败如水。
剑光雪亮,而灰袍胡僧半按青砖,赫然吐出一口鲜血。
火光照亮薛定襄冰冷面容:“当真是不到黄河心不死。”
事先也曾想过,叛军统领将会是谁?陈则渊并不是那等能掌兵的人,却没想到,上皇居然从牢中秘密劫出了解支林。
他微微蹙眉,居高临下打量着满身鲜血的灰袍胡僧,解支林气海彻底坍塌,此生不可能再入武道一步。
解支林怨毒道:“谁让你伤了乌兰撒罗!他只不过是下殿参加比试而已,就这样被废了……被废了啊!”
一声声嘶嚎带血。
薛定襄一时恍然。
难怪拼着修为散尽,竟也还要服下秘药受上皇招揽。
“……倒真是甥舅情深。”
禁兵上前,要将解支林困缚,他突然暴起,掌心匕首翻飞,刹那要将禁兵手臂截断。
电光石火间薛定襄出剑,一脚将他踢翻,战靴狠狠地踩在背上。
“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
解支林忽然癫狂的大笑起来,鲜血混着内脏,喷溅在了坑坑洼洼的地面。可他越笑越是猖狂,越笑越是得意,那笑声几近于发癫。
薛定襄心中忽然生出一抹不安。
解支林在笑什么?
今日之后,将有雷霆之怒降临铁勒,大王子一脉只差灰飞烟灭。解支林与乌兰撒罗都成了废人,他竟然还能笑得出来?
他蓦地按住解支林脖颈,那力道几乎足以裂石:“你还计画了什么?”
解支林边笑边咳,那声音十分嘶哑:“薛统领这么机敏,难道猜不到?”
薛定襄一声哂笑:“陈则渊?”他不辨喜怒,说道:“好教你知道,上皇使人模仿容夫人的笔迹早被识破,萧九龄他出京不过是障眼法,昨夜便回来了!”
解支林彷佛一愣,呛咳道:“哦?神机妙算,果然不愧是雍帝陛下,佩服,佩服!”
可他说着佩服,口气极为古怪,只教薛定襄心中的不安愈来愈盛。
他面色不变,蓦地探手,闪电一般卸下解支林左臂:“上皇还做了什么?”
解支林闷声不答。
薛定襄又卸下他右臂,只听得一声痛呼,解支林咬断了舌尖。他目光怨毒,却有一种诡谲的兴奋,满面鲜血,在火光中,竟然有些毛骨悚然。
“去鸿胪客馆,将乌兰撒罗提来。”薛定襄一把将他掷下,对禁兵吩咐。
解支林面顿时双手挣扎,扭曲而又痛苦,忽然抬头,那目光怨毒极了:“我自然奈何不得,可是这天底下还有旁人!”
薛定襄微微一怔。
他扭头看向身后沉寂的禁宫,电光石火间想起一事,霍然色变。
。
式干殿。
冲天的火光与喧嚣,彷佛都不曾透过深重的层幔,传到内殿的最深处。
那殿中悄悄寂寂,彷佛乱世中最后一片与世无争的桃源。幛幔上方,碧海燃犀灯幽然照亮,弥漫着一股似昙非昙的异香。
唯有一抹朱色鲜亮,在那榻边,夺人眼球。
宁离伸手,轻轻抚过裴昭面颊,落在了闭阖的双目间。
即便是在睡梦中,眉心竟然也是微微蹙着的,彷佛正是心有牵挂,而睡得半点不安稳。
案上搁着两碗汤药,其中一碗颜色深褐,似膏体般凝固、粘稠,不知放了多久,已经彻底冷了。
张鹤邻低声道:“世子,这碗药……要给陛下喝么?”
那是孙妙应离开之前留下的汤方,依照医者所言,如果决定要服下,那最好的时机,正是醒来后第一次吐血之时。
“不必。”宁离目光都不曾瞥去半分,“慢慢养就是了,没必要拔苗助长。”
不必要那么着急。
他知晓孙妙应写出的这方子是为何,可他并未想到,裴昭居然还会瞒着他?若不是孙妙应临走前悄悄与他交代了一句,他是否还要看着裴昭稀里糊涂服下?
张鹤邻迟疑道:“世子,可是如今情况实在危急,陛下只有喝了药才能醒来,主持大局。”
宁离说:“你在慌什么?宫外有萧九龄,宫内有薛统领……这么多年都护得密不透风,今天突然就乱阵脚了?”
他目光转来,正对上焦急的内侍,微微一笑。
那有无声的意味,悄然流泻而出。
——再不济,也还有他呢。
张鹤邻神情一怔,忽然想起上一次慌乱时,也是宁离在此,渐渐安定下来。抹了把脸,说:“全凭世子做主,都是奴婢慌了神。”
可他确然有种不安。
按理来说,陛下昏睡应该要更晚一两天,是在千秋节之后。
也不知是怎的,刚刚好撞在了今夜。
操心不了陛下,还能操心一下另外一位。
张鹤邻劝说道:“那世子您呢!您这样熬也熬不住哩,到时候陛下醒来还是要心疼……那胶艾汤炉上还温着的,奴婢取来,世子趁着喝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