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9章

  却如此清晰,一清二楚的,印在了裴昭耳底。
  微凉的唇在额角落下一吻,裴昭并未曾有半分迟疑:“好。”
  一锤定音,破去所有旁徨与犹疑,碾过所有萧瑟与不安。
  然后他开口:“我不知其中有何种艰险,教你如此迟疑,如此害怕。但我既答应你,便会全力以赴……宁宁,‘山河永固’是皇城用以迎敌的大阵,全力发动时,或可教无妄境陨落。”
  “我教时家大郎为间者,传去青鸟,上皇与蓬壶暗中苟且,只怕李观海不日便会赴京。废功后我怕心神无力,无暇外顾,将这座阵法托付给你,可好?”
  宁离泪水涟涟,被吞没在了唇齿间。
  他喘|息道:“好。”
  。
  五更天,夜色将明。
  时逢廿五,内侍传令出,陛下偶感风寒,龙体欠安,今日罢朝。
  医者提着药匣快步踏入,正经过奉辰卫大统领,瞧见他眼下一片深青,怕是一|夜未眠。
  萧九龄颔首示意,禁宫之中,处处安排妥当。然而见得医者,仍不由得踏前一步,沉声问道:“孙先生究竟有几分把握?”
  孙妙应淡淡道:“尽人事,知天命。便是没得把握,也得向死求生。”
  那话听得人只大喘气,萧九龄深深望他一眼,蓦地行了个庄重的大礼,旋即,沉默侧身,让开前路。
  式干殿中,帷幕深深,那里间安静得很,因着为天子居处,常年汤药不断,清苦滋味飘飘浮浮。
  年幼药童铺开一列金针,浸泡在褐色汤药之中,再一根一根擦拭干净。
  孙妙应拈住金针:“此番落针,便再无回头之路。”
  裴昭缓缓一笑,却是越过他肩膀,看向更往后一处。为给医者腾挪位置,宁离站在床尾侧,手中倒提着一根潦草的物事,一瞬不瞬。
  “先生请施针。”他洒然一笑,似安慰,却沉着,“我意已决。”
  孙妙应老目清明,手起针落,须臾,正正刺入了心口要xue。
  。
  昨夜不曾下雪,今日着实是个好天气,天光明朗。
  碧海燃犀灯悬在高处,那奇异的冷香,几乎将所有药味都盖住,彷佛身至海上,碧波无恙,万里澄明。
  画屏之外,宁离背身而立,身前是万千金光,身后是深宫重重。
  孙妙应不许他看,将他赶了出来,只教他在外间候着,这一会子,不许去碍事。
  他挣扎不得,也反抗不得,只能立在窗前,一声声,盯着滴漏流逝。
  迟迟不曾有脚步声响起,只能听见金针入肉,那一点细微的破皮声音,那应该是连下了二十七针,周身大xue俱已封住,下一步,下一步是什么……
  心神恍惚,不知是怎的,却想起来离开夔州那日。
  滟滪堆前江水滔滔,师父接了他孝敬的三筒烧春,却让他想,修习武道究竟是要为了什么?
  握着手中的那把剑,又是为了什么?
  他总要知道自己为何而握剑。
  宁离从前不以为然,执剑便是执剑,就像喝酒就是喝酒,听风就是听风……哪儿还有那么多乱七八糟需要思索计较的?
  可如今他明白了。
  他要保护一个人。
  病骨支离,神容憔悴。内有生父不慈,意图生乱,外有强敌环伺,虎视眈眈。他要在那些豺狼虎豹之间,将人保全。
  行之是入微境。
  可除却那一次在滁水渡口,为了自己将解支林击溃,几乎半点也看不出来。
  那或许是韬光养晦,藏锋敛锐。
  但那更是身骨被伤得太深。
  昨日夜里,那话语彷佛还在耳边回荡:“宁宁能够重修,我为何又不能废去功法,从头再来?”
  。
  窗边金光渐染,宁离自荷包中取出了那一粒柔软的种子,拈入了手中烧火似的棍子。须臾,便似融入其中。
  原来那手握的一处有一点小小的凹陷,结着穗子,悬着颗佛珠。却被宁离拈了些尘土撒进去,也不知是怎的,将那对穿的凹陷封住,倒像是天然契合种子的居处。
  他将那根不起眼的棍子放在窗下,缓慢落指,日影流光,彷佛与他指下真气凝结做了一处。
  行之说,想知道全盛时候的他是什么模样?
  山河永固如今在他手中,自大雍开国之后,历代掌管者不过通幽、入微,再无一人有无妄境修为。
  “可我也想知道,若无百病侵袭,若无恶煞缠身,行之又应当是怎样的风采?”
  第105章 黄芪鲫鱼汤 脉滑,往来流利,如珠滚玉盘
  105.
  忽然间听得内殿一声低喝:“阿离!”
  宁离霍然起身,大步如风,翕忽间便入了内殿。但见孙妙应在床榻一侧,额上汗水涔涔落下,天冬在旁忙不叠扶住。显然那一番施针,对医者的消耗也颇深。
  明珠数颗,照亮榻上光景,解开的单衣平铺在旁,裴昭双目微阖,周身大xue上,插满金针。
  宁离上前却不敢上,一双眼眸转过,只定定的看着孙妙应。
  “你来收针。”孙妙应一语定音,“……同时起针,不可有毫厘之差,否则余毒残留,无法被拔尽。”
  见宁离点头,但微有疑惑,孙妙应立时便知在何处,只道:“他与你从前不同……积毒日久,而时日所剩不多,不能再徐缓图之,只能下一剂猛药。不破不立,破而后立,这道理你应当明白。”
  “还有,散功也要你来主导。”
  “……”
  宁离深吸口气,情知兹事重大,若自己再慌,便没有人来做主心骨。
  昨夜裴昭托付与他的,何止那山河永固,更有身家性命,尽数系托在他手。
  目光转过那数根金针,状似杂乱,实则法度暗存。心中渐渐勾勒出脉络,他手指轻拂,刹那间,三十六根金针齐齐震颤,金光闪烁如星芒,恰若周天星宿归位离体。
  一时之间颤声犹如蜂鸣,那不过是瞬息之事,再一定神,裴昭胸口光滑如玉,哪还能见半根金针影子?
  宁离将单衣与他披上,又将人扶起来,双|腿盘坐,改为打坐姿势。裴昭面色苍白,冷汗滴落,双目仍是阖着,不知是陷入了梦魇,还是因为药效,被禁锢着无法醒来。
  并指成剑,明明知道该做什么,可居然手还下不去。
  孙妙应在侧,一声低喝:“不要犹豫了,阿离,你难道想他自己废功吗?那只会痛苦一千倍、一万倍!”
  枯皱面上,双目锋利,不见半分浑浊,精光直透人眼底。
  “你若下不去手,便教萧九龄来!到时候,你这小情郎是痛死还是病死,血气暴乱还是经脉寸断,都与你无干!”
  被那话语一激,宁离反而冷静。
  “他做不了这事。”宁离一口回绝,他不知道是在自述,还是在说给谁听,“只有我。”
  话语既落,再不犹豫。
  双指如剑,若长虹贯日,一剑刺穿气海!
  那一下简直是妙到巅毫,直捣镜照幽明脉门。瞬时之间,灵台倒塌,无数真气奔涌溃散,立时便要冲入经脉,却被金光巨网拦住。那彷佛有一道无形的屏障,教阴诡真气不能散乱半分。
  幽冥真气无处可去,顿时凶性大发,便朝着来处撕咬而去。
  那是唯一的出路,唯一的破口,难道真有人以为能将凶物放出,还能全身而退、半点不伤己身?
  冰寒真气顺着双指冲霄而上,霎时间,宁离指尖如覆寒霜,冰淩一直凝结至了指根。而他神情凝然,身形未晃半寸,雪白面上一片冷定。
  那凶物咆哮着要咬下,却再不能进半寸。当耀灵照映,烧出一缕白烟,顿时尖啸着回退,却再无半分退路。
  宁离碾碎了幽冥真气。
  两相激荡,剧痛恰如利剑穿心,又若万箭当胸。
  裴昭身形一晃,倏地,呕出一股乌血。
  。
  他剧烈咳嗽起来,素色单衣上,顿时血迹斑斑,那一声声的简直是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
  宁离些微一怔,蓦地换手,五指成掌,印在裴昭背上,至纯至阳的真气刹那如潮水涌入,漫灌过裴昭四肢百骸。他不会去管真气是否会枯竭,也不会去想内息是否会耗尽。
  地上的雪,冬后会融化;河里的冰,涓涓做细流;高处的层云,离合后会散去;低处的阴翳,被金光普照后亦会无所遁形;夜晚那样冷,而明日朝阳终将会升起。
  绵绵涓涓,流转不绝。
  小半时辰后,宁离撤开手掌,面色微白。同一时刻,裴昭双目翕动,缓慢的睁开了眼。他勾动唇角,似乎是想要笑一笑,周身僵硬阻滞,却连这一动作也极为艰难。
  大袖轻拂,宁离低叹:“睡罢。”
  。
  那一睡便不知春与秋,张鹤邻来了数次,都只见裴昭双目紧阖,安然沉睡。
  “行之从前很难入睡罢。”
  “世子所言不错。”张鹤邻叹了口气,“陛下从前为黄泉竭困扰,常常难安,一夜也睡不得两个时辰……您来了后,这才好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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