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8章

  一群生机勃勃的百姓,一个等着春归的土地,一座看似平静的大城……这是帝京建邺,大雍宫城。宁离闭着眼睛,他坐在高|耸入云的浮屠顶|端,彷佛神魂都沉浸入了这片天地中去。
  他听见日落月升,听见车轮滚滚、马蹄萧萧,听见晚风吹过林梢,鸟鸣归巢……彷佛有看不见的丝线,条缕交汇,在这座城池的地底汇聚,将城池笼罩。
  倏忽间,他睁眼了眼眸,望向了南方。
  苍蓝的暮色里,他听到了青鸟振翅的声响。
  他轻轻地拈指成花,然而引而未发,迟迟不曾落下。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随心出手,还是再等等,由着那青鸟飞远。
  耳尖忽然捕捉到了极轻微的脚步声,散落在暮色中,一下一下靠近,彷佛落在他的心上。
  宁离垂落眸去。
  他站得实在是太高了,以至于山林万物,彷佛都成了一片模糊晕染的颜色,然而在那深青的晕染里,他十分清晰地捕捉到了一个黑点。
  ……啊!
  怎么会走来这里?
  怎么不会走来这里?
  他立在塔顶高处,那黑点便在平芜中等待,直到那天色愈深,风声愈盛,天寒当要加衣,夜深时露也重,那些个内侍,究竟是怎么伺候的?竟然由着行之一人到了这里来。
  可是他不动,底下的人也不动,彷佛一尊凝望的雕像,不知怔怔的等待着谁。
  宁离心中轻轻地被刺了一下,他原本并没有想过在今日见到裴昭。他遣了内侍撒了谎,没有想到,人竟还是寻了过来。
  是在等谁?又能够等谁?
  宁离轻轻地吐了一口气,夜风吹拂过他的发丝,便如此刻心境般淩乱。他忽然间下定决心,便如孤鹤,飞身跃下,又像是一朵红云,缥缈无依。
  而浮屠塔下的那人朝着他张开了双臂,风声呼啸,他就那样轻盈而不着力的落入了怀中。
  宁离紧紧地抱住裴昭,将脸埋在微凉的颈窝,一句话也不愿意说。
  他忽然抬头,却是有些怒意的:“你做甚么一定要在这里等我?”
  不待裴昭回答,又追问道:“还敢朝我伸手,不怕把你撞得骨裂吗?”
  “宁宁会吗?”风声里听见一句问话。
  于是宁离更恼了,为了这没头没脑的一句,为着自己被看破。
  “九龄来寻了我后,我又去见了孙先生。”
  “……”
  于是,喋喋的话语便止住,顿时间,不能够再问下一句。
  裴昭说:“你不想知道,我的答案么?”
  又怎么可能不想?可此时却不敢再问。
  心绪起伏间宁离被挽住了手,裴昭牵着他,朝着前方的高塔走去。宁离困惑而茫然,不知他为何有如此举动。
  归喜禅师正在高塔之下,见得两人来,枯皱面目上闪过些许叹息,终于行礼。
  地砖冰冷,塔内久无人气,透着一股灰败的霉味。裴昭提着盏灯笼,带他向下,那彷佛是去到了地底深处,不知走了多久,彷佛还能听见顶上轻微的水声,潺潺流动。
  宁离蹙眉,他感觉到了一种不同寻常的意味,那竟然是令他不舒服的。
  鲛灯一盏又一盏的亮起,终于照亮了眼前这方空旷的大殿,无数石刻盘旋蜿蜒,那是古老的阵法,从此处中心,朝着四方辐射。
  心中突兀的闪过一个念头,宁离陡然回头,满目愕然。
  第104章 烧春 山河永固,天地皆春
  104.
  他不是个傻子,连这也看不出来。事实上,九州天下,一直流传的有说法,在建康宫的深处埋得有大阵,那是用以制约闯入帝京的无妄境。
  夔州白帝城便立有大阵,宁离曾经去过些山门,隐约也有感应。他猜测世上各处宗派怕是都有此传统,只不过是威力高低罢了。
  帝国中心,帝京建邺,又怎么会毫无防御、四处透风?
  只是他没想到,裴昭会带他到这里来。
  宁离道:“……这阵法,看着似乎有些年头了。”
  裴昭随意道:“是,当年太|祖亲自设下,一直传到今日。说什么可教‘山河永固’[1],不过从来没发动过,大抵也是说来唬弄人。”
  他目光沉静,彷佛是笑了笑,几许轻嘲:“江山代续频仍,便大雍前也是几代乱世,哪有能千百年稳固的皇朝?”
  宁离目光掠过石刻沟槽,心里却知道,那半点也不是唬弄人。
  他心中有轻微的颤栗,一声一声蛊惑着他,要他步上那坚硬的石阶。可他心中还有清明,右手轻攥,指尖掐在掌心,教他眼眸不动。
  宁离低声道:“‘山河永固,天地皆春’[2],行之,你不该带我来。”
  “哪有什么该不该,来便是来了。”裴昭轻轻一哂。
  他要牵着宁离上前,宁离却不曾动。掌心手指温|热,却固执的停留在原处。
  裴昭蓦地侧首,眸底幽黑深邃,无声凝望。
  不会是惧,也不曾是怕,只怕换了旁人早已是心潮澎湃、喜上眉梢,恨不得立时上前将那大阵握在掌中,而眼前的小郎君,足下却似生了磐石。
  若在阵外,兵锋所向处,这当是无上杀器,足以教无妄也心生忌惮。
  可身在阵中,阵眼近在咫尺,想要毁掉也是轻而易举,不过弹指一挥间。
  惊世杀阵。
  利剑当头,睁眼便可见的威胁,只怕人心中第一反应,便是将那威胁毁掉。
  。
  石室深深,鲛灯闪烁,在那冰冷的石壁上投下了两道修长的影子,无声的寂静,如此难熬,难堪。
  宁离退了一步:“今晚的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我只当自己没有来过。”
  裴昭淡淡道:“如何当自己不曾来过?”
  宁离道:“我不会再来此处。”须臾,艰难重复:“也不会再来净居寺。”
  裴昭道:“来已经来过,你也知道此处的路,‘山河永固’就在这里,不会长脚,也不会逃跑,这阵法虽然闲置已久,破败不堪,但多少也还能残存些威力。”
  “那你要我怎样!”宁离怒目而视,“你不声不响便带我来,事先也不曾问我半句,你问过我了吗,是我要来的吗?!”
  地底回荡他的怒喊,末处几乎要破音,无形的风声在此间流转,却被极好的控制在了周身三尺之内。
  攥住裴昭的手有些用力,那劲气几乎都要将人骨头捏碎,可裴昭如若未觉:“那你问过我了么?”
  宁离怔怔,呓语道:“问什么?”
  “你要我活,请来孙妙应,给出三条路,每一条看着都是生路,可是你却不来问我。”
  裴昭反扣住他的手,根根楔入,十指缠|绵:“你要我的答案,你把每一条路都列在我脚下,但自己什么也不说。九龄今天带著书册来见我,我在两仪殿中等你,你又去了哪里?”
  小内侍说他出了宫,可奉辰卫缀着,私底下来禀报,世子在浮屠塔高处,吹了一日的冷风。
  自塔上掠下时还会怒声问自己,却不知道,裴昭心中已经幽然烧了暗火。
  “你要我选,你要我选什么,你又要我的答案是什么!”
  两人并肩,手指相携,那本是极亲近的动作,可裴昭言语步步紧逼,眸光雪亮迫人。
  宁离被逼问得有些仓皇,那声音甚至发哑:“我不想你日后后悔……”
  裴昭抬手,拭去少年眼尾斑驳的泪水。
  “那我若选第一条呢?若我只愿解黄泉竭的毒,年寿不永,日后先你一步而去……宁宁可否会后悔?”
  “行之!”
  宁离声音近乎于尖利,抬手捂住裴昭的嘴,不许他继续再说下去。他本以为无论裴昭如何选择,自己都能泰然处之,然而当真听到从裴昭口中说出,却是一阵难言的疼痛。
  “不会的。”他嘶哑道,“我不会使你有事……但凡我活着……”
  裴昭的眼眸几近于温情:“宁宁,人力有时而尽,何况天意从来高难问[3],又岂能事事如意?”
  。
  他被逼得哭了,雪白面上泪痕交错,目光模糊水痕斑驳,实在是可怜。
  为了自己这身病已经见过宁离落泪好些次,唯有这一次,是裴昭刻意逼迫。
  臂膀上的手指犹如溺水之人抓住浮木,明明谈的是自己的生死,可狼狈不堪的,却是怀中的少年。
  “宁宁,你想要我的回答是什么?你想我走哪条路?我亦不想一朝选错,日后只能空留余恨。”
  “你告诉我,嗯?你要我怎么选?”
  “……”
  他们在石阶前坐下,在冰冷的阵法前,依偎做一处。
  宁离颤抖着开口,他彷佛从手指到嘴唇都在发抖,那几乎是从嗓子里挤出来的力气:“我……我想要你重修。”
  “我找到了‘日月之明’那一卷,你……能不能……废功重修。”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样挤出来的音节,更不知道,牙齿发颤,那几乎已经如同气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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