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0章

  宁离心道,那大概也是为自己一身真气所致,叹道:“教他睡罢,亏空太多,睡足便自然醒了。”
  。
  帷幕低垂,天光幽暗。
  裴昭睁目时,眼前只有朦胧光影,几乎不知是什么时辰。唯有头顶纱帐金丝绣就的龙纹,告诉他如今究竟身在何处。
  上一次在式干殿中这般醒来,彷佛还是黄泉竭毒发时,如今情景又依稀彷佛。
  他下意识内视经脉,引动真气,却是一怔。
  经脉之中,空空荡荡,寻不见半分内息。竭力引导,默念入门时心法,却也不见有半分热气,从丹田中升起。
  废了。
  一身真气俱散尽,从此甚至比常人还不如。
  死中求活,日夜苦修,他的修为得来如此不易,却在须臾间化作了乌有。
  他知道自己失去了什么,那是在豺狼虎豹间周旋自保的最强力量,是他敢于重回帝京逼宫夺位的最大倚仗,亦是他藏而不露敛尽锋芒的最后底牌。
  尽数东流水。
  无力感将周身笼罩,他感觉到了孱弱,肢体中俱没有力气。如今倒真似那缠|绵病榻的病人,像是猛虎被拔去爪牙,又像是雄鹰被折去双翅。
  落入尘泥。
  裴昭静默了许久,即便早有准备、早知会沦落于此,然而当真迎来的一时,他亦做不到心外无物,亦如常人生出恐惧,不能免俗。
  不见物时,双耳分外灵敏,但饶是如此,也听不见些声音。
  太静了。
  深宫内帷,无人敢惊扰,内侍们都被训练得极好,行走间听不见半点声音。
  但榻边必会有人值守。
  是谁?
  宁宁在哪里?
  他挪动几分,立时将人惊动,身边守着的是张鹤邻,连忙将他扶起,又垫了个软枕。
  须臾请来医者,孙妙应打开药匣,取出其中一方乌木小盅,旋开后只见得填到半处的碧绿药膏。那颜色浓稠得恍若阳春凝固,奇香馥郁,甚至将高处的碧海燃犀灯都压过。
  “南海碧流光。”孙妙应道,“所幸当初阿离不曾用完,还剩了这么半盅。”
  用冷水将药化开,一碗颜色浓翠,被深褐木碗衬着,简直不该是人间有的颜色。
  内侍取来,奉到裴昭身侧,裴昭却不曾接。
  他目光落在孙妙应处:“宁宁呢?”
  “阿离?”孙妙应听了就来气,顿时不由得带出几分,“他……他好得很呐,多亏了陛下!”
  那语气简直可说得是尖酸了,哪有人敢这样对着裴昭说话?
  便是眼前人是那悬壶济世的医者,但这样的怨气,也实在是犯上啊!
  裴昭听得,乍然颜色就变了。
  他原本病中,面色苍白,此刻更透明几分,几乎寻不见血色:“他怎么了?”
  一时间闪过诸多猜想,那时印在自己身后的手掌温|热,真气绵绵不绝,融入自己五脏六腑,奇经八脉。裴昭虽然不能睁眼,但身体感官半分不失,他知晓自己吞噬了多少真气……那足以将一位巅峰入微境榨干。
  宁离反生重修,如今也不过将将入微罢?
  那又需要付出怎样的代价?
  一念至此,心神皆颤,胸中彷佛血气逆转,蓦地又呛出些血沫。
  “陛下?陛下!”
  “萧统领……你快来!”
  “别添乱!他受不得旁的真气!”
  “凝神,静思,抱元,守一……切忌忧思劳神。”
  顿时殿中一片兵荒马乱,人声不绝。
  裴昭好容易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已被平躺放下,连扎了数根金针。头晕目眩,一时间竟上不来气。
  萧九龄在侧,彷佛压抑着怒火低喝:“孙先生,萧某尊你敬你,但也容不得你在陛下跟前这般放肆。”
  孙妙应冷哼一声,到底是自己理亏,没想着一句话,就惹得裴昭激动若此,心神大动,险些要七情受损。到底是医者,即便心中有气,也得对病人负责。
  当下道:“阿离没事,陛下不要多想……你心神激动,伤到自己,到时候还不是得阿离吃苦?”
  裴昭勉强沉静下些心神,哑声道:“他人呢?”
  ……若宁离有半分闪失。
  不信孙妙应言语,总要看了才能安心。
  “人?”
  这问的是大的还是小的?
  。
  三日之前,渡过真气,宁离靠在椅上出神。
  他消耗颇大,虽然调养一番便可无虞,但此时终归是有些疲倦。
  一桌精心准备的膳食,却没有半点心情去动。张鹤邻劝道,多少还是吃一些,陛下如今在病中,一切都仰仗宁离。世子若是将自己累倒了,那又如何是好?
  再三劝说,勉强说动了几分,手指胡乱点了点。
  于是内侍奉来了一盅黄芪鲫鱼汤,汤中添了黄芪、玉竹,细细煨了,汤色都煨得奶白。
  这鱼汤从前宁离也喝过,御厨手艺甚好,先行将鱼煎过,两面金黄再煨的汤,喝不出半点子腥味儿。但那时觉得鲜美可口,这一次不知道为何,一打开盅盖,宁离便觉得一股腥味直冲鼻腔,当时险些呕了出来。
  那被孙妙应悉数拢入眼底。
  “伸手!你在建邺这么些天,到底是过成了什么样?”
  宁离讪讪伸手,被搭在腕上,没想到还是逃不过诊脉。
  就见孙妙应双眉一挑,瞥了他一眼,那面色古怪极了,很有些看自家不成器子弟的意思,又像是想要将谁大卸八块。
  “您这表情……我不过就动了点儿真气,歇几天就好了,也不用气成这样罢?”宁离胆颤心惊。
  孙妙应冷笑一声:“你猜猜,你这是什么脉?”
  宁离:“……”他怎么能够猜得出来?
  孙妙应当真是气了个半死,冷笑道:“脉滑,往来流利,如珠滚玉盘。”[1]
  第106章 梅子浆 宁离心神大乱,一句话也说不出
  106.
  宁离:“……”
  滑脉?
  这是在开玩笑的罢。
  宁离当即就想要说,孙大夫,不要糊弄人。就算是担心他真气消耗太大了,也没有这样胡乱说一气来吓唬他的。
  可是他再一打量孙妙应的神情……那半分不像是在开玩笑。自己自幼病中,便由眼前这位老先生调理,宁离更是知道,过往的经历告诉他,眼前这位是一位极有品德操守的医者,他对于病人的病情十分 负责,绝对不会对着人胡说八道。
  滑脉。
  有孕之脉象。
  我……???
  不可能。
  宁离第一个反应就是荒谬,他立刻反驳道:“怎么可能,我是男子!”那言下之意一览无余,男子怎么可能怀孕?
  然而就在他反驳后的下一刻,却陡然间想起来,不久之前从沙州寄来的那一封家书。阿耶亲手写给他的,在那几页薄薄的信笺里,阿耶对他透露了一个天大的秘密:他没有阿娘,却有两位阿耶。
  宁王是他的父亲,而归猗是那个将他诞育下的人。十七年前,他正是在建邺城的净居寺里,由归猗生下,再托付给五惭大师,带去了沙州。
  宁离:“……”
  那时他只有一种茫然的不真切感,因为从前他并没有听说过,有这样的例子,可是阿耶明摆写了给他看。如今,孙大夫又这样与他说,诊了他的脉象,一口给出回答。
  宁离简直是心神大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顿时间,眼神也飘忽,有些恍然,不知道落到了哪里去。
  四下里并无内侍,小小的侧殿,里外里都没有人。原来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他已经跟着孙妙应走出了内殿,到得摆弄医书的那一间。
  宁离咬唇:“再诊诊罢……”
  孙妙应心道再诊一百次也是这么个回答,这脉像他平生诊过许多次,却还是第一次在男子身上见到,更不要说是眼前这自己亲眼看着长大的少年。
  他没什么好气,却也看得出宁离心神不定,随便拎了本医书出来:“呶,你自己看罢。”
  那医书册子已经有些泛黄,显然是很有些年头,宁离目光瞥过,看见了封皮上的四个大字:《濒湖脉学》。
  这从前是没有好生读过医书,眼下却不得不来读。他心知孙妙应绝对不会糊弄自己,可到了自己身上,还是有几分不真切。便仔细翻着,找到那一章节,对照着医书上的文辞,摸在自己的腕上。
  老旧的脉枕轻微有一些硌人,但是宁离不太顾得上,他摸了好一会儿时候,就见孙妙应在旁,冷眼瞧着。
  “……如何?”不轻不重的问了一句。
  宁离:“……”
  宁离喃喃道:“好像,好像是有一些像珠滚玉盘。”
  话语落下,他顿时是明白了,忍不住低头看下去,却觉得自己的身躯,与平常都没有什么两样。还是柔韧的身体,结实的小腹,只要他想他可以握剑把薛定襄那样的揍上十个八个,谁也别想逃出去,保管哭爹喊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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