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7章
宁离早已经是习惯了的,瞧着那边上有一方矮榻,便先上去坐着。
或许是先前在崇文阁时两番问询,消耗了太多心力,此时竟是困得很,原本只想坐一小会儿,渐渐地,却是睡过去了。
醒来时候鼻端嗅得一阵清苦药味,轻挪了个身,滑下一段短被。想来是睡梦中,有人给他加上的。
宁离有一些渴,便自己斟了杯茶,刚入口就觉得一股子怪味,没忍住吐了出来:“这什么茶,好难喝。”
孙妙应不知何时过来:“这是上好的峡州芳蕊,你可真是吃不来细糠。”
宁离:“……”孙大夫又暗暗的骂他!
他心想这峡州芳蕊自己从前也尝过的呀,只是觉得微苦,哪儿像如今这般难喝的很,都有一股作呕的冲动。
但说出来孙大夫肯定是不理会的,指不定还要说他本来就不会喝茶!
喝是不可能再喝一口的,宁离将茶碗放下。
他屈着腿坐在矮榻上,薄被像披风一样披在肩上,双手抱膝,情态间隐隐几分可怜,彷佛还像幼时家中。
孙妙应本来还想骂一声牛嚼牡丹,见他这般,到了喉咙边,没能说出口,话顿时也变了一个。
“想好了?”
宁离恹恹:“没有。”
“那你来这里做什么?”
“因为我要改第二个方子。”
这话出乎了孙妙应意料,使得他不由得挑眉:“我还以为你要提第三个药方,没想到是要改第二个。”
宁离道:“醍醐灌顶又不用什么药方,提了又能拟什么?”
却是轻描淡写:“我在阁中找到了《镜照幽明》,若是行之想要习武,废掉修为,重新来一次便好。”
。
孙妙应人老心不老,微微沉思,顿时猜到了几分关窍。
“哪个‘明’?”
宁离本要开口,倏忽间心念闪动。却又补上了三字:“昭昭若日月之明。”
孙妙应沉吟道:“他从前修的是错的?”
宁离“嗯”了一声:“崇文阁里的武学经卷上面有花招,寻常读来只有一半,学了便是害人害己的。另一半在底下藏着,要用真气洗炼过全卷,才能够现出真容。”
恰恰宁离拿着那卷《镜照幽明》与薛定襄交手,恰恰宁离没有留力真气悉数灌入,恰恰宁离的境界不止入微、实则是无妄……无意之间,竟将这一卷武学秘籍悉数洗练。
好似顽石入采玉人眼中,磨掉了丑陋的毛藓,剥去了粗糙的皮壳,终于现出其内光润的玉髓。
创立这门功法的裴氏先祖,不知究竟是出于何种考虑,在秘籍上使了个障眼法,却将真正的镜照幽明隐藏在其下,此后多年,怕是无人能一睹真容。
想要照得明,而不是冥,便要无妄境高手将之洗练。可若是已经到得大宗师境界,心法、道途已定,如何又还会瞧得上一卷镜照幽明呢?
这便成了个悖论。
阴差阳错,至于如今。
幽冥路上,不知断送多少性命。
。
孙妙应已经猜得几分,哪里不知道他的心思,皱眉道:“阿离,你是想劝他重修罢?”
宁离笑了笑,神情中却有几分伤感。
“我心中自然是盼他选择的,可他若是不愿,我也不会勉强。”他轻轻叹道,“这条路……可能太难啦。”
他自己是重修过的,却也没有道理,一定要别人也选这一条路。
虽然于宁离自己,算不得多难,可他心知这世上并非人人都与他相同,他已经是极为幸运的了。
幼年时出生在建邺,原本黄泉竭缠身,怕也是个早夭的命相,却被五惭大师拚力保全,千里奔波辗转送到了沙州。后来阿耶穷尽心力,九州四海,碧落黄泉,寻来无数灵药,又请来了药王,殚精竭虑,为他吊命。即便如此,仍是年年要过鬼门关,然后师父又亲自将他带回了夔州,好山好水,好吃好喝,好生调养。
建邺,沙州,夔州。
净居寺,宁王府,白帝城。
其中任何一处出了纰漏,只怕他如今,都只是一抹地府黄泉里的幽魂野鬼。哪儿能如现在这般,在这 世上潇洒快活呢?
可同样出生在建邺,同样从胎中带出了黄泉竭,裴昭却是与他截然不同的境地。
波涛汹涌,狂风恶浪,宁离心头隐隐抽痛,他明明早已痊愈的,却好像只能抱紧双膝才能缓和一些。
“可我还是想试一试,我总不能眼睁睁看着行之……病下去。”
“有我在世上一日,便要教他也活上一天。”
“……”
他轻言细语,娓娓说来,彷佛再寻常不过,里间却有一种平淡而坚定的决心,只听得孙妙应眉头直跳。
眼前小郎君那性子,孙妙应是晓得的,看着软和,实则心智坚韧,既然这般说,便是主意早已拿定了。
孙妙应忽然抬手,随便一抛,宁离下意识接过,见得手中小小的一枚种子,有些柔软的抵在手心。
“你拿去养罢。”孙妙应道,“他能活多少,就看你了。”
心头却是冷哼一声,只想着这姓裴的运气倒好,这世上再没有人,比宁离更适合救他了。
第103章 紫苏饮 宁离陡然回头,满目愕然
103.
此刻时机正将将好。
白雾袅袅,氤氲过宁离昳丽眉眼,他团在榻上捧着小茶盅,正听着孙妙应絮絮叨叨。
孙妙应捋着长须:“正好当年你在我跟前,对这‘黄泉竭’,我也研究了许多……眼下正好可以比照着来。无外乎施针拔毒、辅以灵药、真气洗脉。”
宁离默默听着,道:“药呢?可有缺的?”
“在你手上了。”孙妙应瞥他。
那一枚柔软的种子不过米粒大小,外面包着淡白色的薄薄外皮,彷佛用双指轻轻一搓便会掉下来。一整枚搁在掌心重量还不及蒲公英,轻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或许一口气吹过,便会落到不知哪个地方去。
宁离仔细端详了一阵,但他搜尽头脑,也不知道,这究竟是何种物事的种子。
“从前你用过的那些药,刚好还剩了一些,这次也全都带来了。把他身上毒解了也算干净……你一个,他一个,以后不要再告诉我,还有哪个不长眼的,也中了‘黄泉竭’。”
宁离咕哝道:“天下的倒霉蛋总不能这么多。”
孙妙应嗤了一声。
仁寿帝在位十四年,若非被逼宫退位,恐怕还要在那御座上坐下去。可是这一位的行事,可是既沾不上仁、也谈不上寿哩。害了归猗不说,连自己亲生骨肉也舍得下手。
这宫廷秘药又不是大白菜,有了两个倒霉蛋还不够,还想要更多?就算有,只怕也没那个运气,活到现在了。
忽然听见宁离啐道:“这茶怎么这么苦!”
孙妙应劈手柄他手里的茶盅夺了,重重在边上放下,宁离顿时一呆。
孙妙应斥道:“芳蕊你说想吐,换了紫苏你又嫌喝着苦。苦什么苦?从前你不是这么喝的?我看你如今是在这宫里待久了,嘴巴养刁了,脾气也多了……再嫌苦你就喝白水去。回你那宫里,别来老头子这儿,让你那小情郎伺候你。”
宁离:“……”
他没想着孙妙应忽然爆发,一时间闭着嘴巴不敢说话。过往作为病人的经历让他下意识顺着医者,瑟缩得跟个鹌鹑似的。
“听见没?”
“什、什么……”
孙妙应简直想去弹他脑袋瓜子:“赶紧回去,和你那小情郎商量个章程,早些告诉我。”他正色道:“阿离,你总不会以为,时间还很多的罢?”
。
医者仁心,纵然嘴上说得不好听,但是宁离也知道,孙妙应其实是在为了他打算。
否则,人家好好地在夔州写着医经,又怎么会不辞劳苦、奔波至建邺呢?
可若是要他与裴昭商量……
耳侧彷佛又听见那清冽笑声,拥住自己的郎君眉眼温和:
——宁宁希望我怎么选?
宁离长长的吁了一口气,出了尚药局,沿着宫道,走过朱红宫墙,经过琉璃碧瓦,明明已经见到了式干殿飞起的檐角,蓦地又停驻下脚步。
所谓近乡情怯,大抵就是如此罢。
想要去,却又不敢,终于在宫门外徘徊不定,忽然听见小内侍惊讶唤道:“世子殿下,您回来啦?”
宁离恍神,便见一个青衣小内侍匆匆过来,似乎是想要将他迎进殿里。
宁离道:“陛下呢?”
小内侍答道:“陛下还在两仪殿议事,如今还未回来。世子可是要奴婢去请陛下?”
“不必了。”宁离道,“你去与陛下说,我今日有事,不回宫了。”
脚步一转,式干殿都没有进,匆匆的又朝着另一处方向去了。
。
平芜尽处,辉煌宫阙,连绵楼坊。
自九层浮屠高处向下眺望,是望不见尽头的建邺城。落日渐渐熄灭,夜色逐渐升起,冷风一层又一层的吹过了浮屠高处,扑刮得人面皮生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