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6章

  宁离怔然,他像是第一次认识眼前人,喃喃道:“你当知晓陛下性情有多骄傲。”
  萧九龄顿时满面苦笑:“所以,只能请你去劝陛下。”
  旁人又如何劝得动呢?
  杀人不过头点地,废掉一位高手的武功,教他从此手脚俱废、比寻常人还不如……那简直是生不如死。
  萧九龄自己都没那胆子开口。
  他目光微低,落在宁离腰间系着的那枚玉佩上,银朱袍上螭龙洁白温润,却是想起了陛下月前换上的双鱼,唇边含笑,议事之际,时不时把玩。
  从未在陛下面上,见过那般柔和的神情,整个人彷佛都从超凡脱俗地,重回了苒苒人间。
  双鲤迢迢一纸书。[1]
  陛下……总舍不得眼前这位的。
  他只盼着宁离可以将陛下劝动,孰料宁离的目光中现出一抹怅然,那神色不由得教萧九龄心头一跳。
  “我?”宁离彷佛是在自问,又像是在自嘲,“……我也劝不得。”
  “宁世子……”
  “萧统领,若是你受了重伤、生死垂危,旁人告诉你,只要废去修为便能活命,但代价是从此再不能披甲执刀,只能如鱼肉般任人宰割……你愿是不愿?”
  萧九龄一时语塞,忽然间,眸中又似有亮光滑过,坚定道:“不,陛下|身边有我、有定襄……还有世子。”
  宁离轻吁了一口气。
  他得承认,萧九龄说话,要比那薛定襄中听多了。若非心里早已经打定主意,他几乎……都要意动。
  可是行之……
  当真会愿意受醍醐灌顶么?
  那其实也要有极坚韧的心智、亦要受极大的磨难,只怕稍稍软弱些,便也会撑不下去。
  。
  宁离迟迟不曾言语,以至于萧九龄心中,也渐冷成灰。他注目着宁离,惊觉冬日天光下,那容色已经白得近乎于霜雪。
  许久,萧九龄涩声道:“所以定襄将你劝动了。”
  “不,他没有。”宁离摇头,“谁也劝不了我,我也不会去劝谁。”
  萧九龄神情黯然,勉强道:“是我强人所难了。”
  如果连宁离都不愿意出面,那还有谁能够将陛下劝动呢?他心中无可奈何的叹了口气,见宁离神色浮动,双唇几乎抿成线,心知这小郎君心中,只怕也很是不好受。
  微微咬牙,即便知道自己这话很是大逆不道,依旧出口:“难道你就舍得陛下英年早逝,从此朱弦琴断,孤雁难飞?
  第102章 峡州芳蕊 昭昭若日月之明
  102.
  这话根本就不该由他开口,果然见得宁离乍然色变。
  一张面上陡地现出些尖锐神色,凛凛然逼得人不敢直视。
  萧九龄心中栗六,却并不后悔,来前便做好打算,无论如何他都要将宁离说动。有那么一瞬间,他都以为宁离要出手,但是到最后,那气机也只是凝而不发。
  宁离并不喜欢与人起口舌冲突,他只想着,他要收回那句话。
  这萧九龄说话,也是半点都不中听。
  和薛定襄简直是半斤八两,就没有一个是好人!
  。
  “你为什么不去与行之说?却要来劝我……”宁离面无表情道,“难道是因为我年幼可欺么?”
  他是否对这年少在外的世子抱过一点轻视的念头?
  萧九龄微微一怔。
  他本可以搪塞过去,可是望过天光下那双乌黑的眸子,原本的话便出不得口。
  扪心自问一番,最初确实有那么一些看轻的想法。
  他忽然有几分退却。
  萧九龄沉声道:“从前是我有眼无珠,自从世子前些日子救了陛下,萧某便再也不敢。”
  “是么?”宁离声音很轻。
  其实是与不是,他心中也并不甚在意,他从来便不怎么将旁人放进自己的眼中,能够教他在意的,也不过那么几个。
  萧九龄却还在答他先前的问题:“至于我为何要去寻世子……那自然是因为,世子是陛下心中、欲要携手百年之人。”
  那一日去开明坊的小院中拜访孙妙应,在外统领护卫的,正是萧九龄。也正因为此,院中裴昭那番堪称惊世骇俗的言语,也被收入了耳中。
  难言那时心中震惊,又想起许多蛛丝马迹,陛下向来待宁世子偏爱有加,最早的时候,甚至能追溯到自己亲手截下的那封家书上去。往后时常在宫中与山间别院往返,还只道是去那处休养,后来一想,岂不正是那时便现出了端倪?
  。
  宁离被他这突如其来的话语惊得一滞,羞恼还未升起几分,却见萧九龄神色一片坦然,不觉自己言辞有半分不对之处。
  好像天经地义,合该如此。
  唔。
  好罢,收回先前的话,这萧统领……勉强还是有几分中听。
  宁离眼眸睨去,唇角微挑:“原来你是要我去吹枕头风。”
  萧九龄:“……”
  话糙理不糙。虽然意思的确是这么个意思罢,但是被宁离这样大大咧咧的挑明,未免还是有些尴尬。
  萧九龄轻轻地咳了声:“从前有长孙皇后劝太宗的佳话……正是想世子也去效仿一番呢。”
  宁离虽然诗书惫懒,没正经读过多少,但这个故事还是听过的。
  他方才那微微一笑,倒似冰消雪融,两人间气氛又和缓。
  终于道:“劝不得,让我再想想罢。”
  萧九龄也不想将他逼得太急,总归自己已经把事情轻重说给了这宁世子听,想他总能将那着紧之处厘清的罢?
  又想起自己方才瞥见那飞掠而下的身影,心中微微一动,问道:“世子,前岁冬日,夜里曾有人悄悄潜入崇文阁,我带人去寻也没寻见,后来陛下也说不必查了……想必那人是你罢?”
  倒没有什么好不承认的,宁离点头。
  旧夜时光,如今忆起,彷佛正在昨日。那时候尚且有闲情逸致,潜入崇文阁寻一卷《春归建初图》。
  还正是借了眼前这位的掌力遁走,也正是经水道去了净居寺,在那处遇到了行之。
  。
  那次刺客乌龙事件后,崇文阁里仔细清点了一番,什么都没有丢。只是眼下看着,宁离手中正握着一卷书册,又是从崇文阁来的……
  萧九龄道:“世子,你手里边这是……”
  宁离回神,当然晓得他说的是什么,自己心神不定之际无意间带出来的,正好,让萧九龄还回去。
  他道:“《镜照幽明》。”
  话语将落,正见得萧九龄蹙眉:“今日值守的是谁?怕不是把你给诓了,这如何能是《镜照幽明》?”
  宁离听得奇怪。
  这卷秘籍是他亲手从书架上取下,又有谁能够来诓他?
  他也不是第一次来读,难道还有缺漏错误之处?
  宁离忍不住便去看那卷《镜照幽明》,下一刻,轻轻“咦”了一声。视线落处,只见那书页彷佛变了个颜色。微微泛黄的纸张不知何时变得洁白如新,一页一页,迎着天光照射泛出些透明光泽,倒像是玉片串成的书册。
  难不成里边还有关窍?
  。
  一侧,萧九龄就见宁离拎着那卷如玉书册,飞快的翻了几页,陡然间面色大变。拈着页脚的手指微微几分颤抖,显然心中情绪翻涌,激动到了极致。
  他不免也心如鼓槌:“世子?”
  “原来是这样。”宁离喃喃道。他忽然抬起手将那卷书册迎着天光,只是一瞬,彷佛有无形气机涌动,那檐下忽然起了风,远处吹动铜铃,叮当作响。
  “我竟然一点没想到,原来是这样,原来这才是‘明’,竟然拿什么‘冥’来诓骗人,还真骗了那么久……原来这一卷‘明’,是要这样照出的。”
  “……”
  他话语有一些颠三倒四,听得萧九龄心头一紧,然而看着他似哭似笑,眼泪轻涌,彷佛神飞的颜色,却陡然生出一个不敢置信的猜想。
  莫非陛下修习的那功法,其中还蕴有玄机?
  他忽然见宁离在面上抹了一把,擦去所有水光湿痕,匆匆将那卷书册递了过来。
  “你把这卷《镜照幽明》拿去给行之,告诉他,还有第三条路。”
  萧九龄神色一震,失声道:“当真!”
  书册正在眼前,他顾不得其他,立时接过,快速翻看几眼,心中默念,顿时心潮彭拜。疑惑,震惊,狂喜……那一瞬时,几乎想要纵声长啸。
  “镜,照,幽,明。”萧九龄一字一顿。
  宁离点头:“他从前修习的那一卷是‘冥’,如今这卷,才是‘明’。”
  。
  崇文阁前,两人分道扬镳,目送萧九龄匆匆离去,宁离转身去了尚药局。
  孙妙应入了宫后,情知宫中有许多医经典籍珍藏,便使人拿了来。如今捧着医经,如获至宝,宁离进去时,这老先生看得是如痴如醉,忘乎其形,连一个眼神也没顾得上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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