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章

  醍醐灌顶,再造道途。能够出手行这一术的人,唯有无妄境。
  而白帝城的大宗师,恰恰正有一位来过建邺,如今正不知所踪。
  倘若正是陛下|身边这一位……
  怎么可能?
  沙州宁氏的世子,去岁才将将奉诏入京。倘若宁离当真是东君,三年前在大非川逼退波罗觉慧之时,他还不到束发之龄。
  太年轻了,年轻得令人只以为是什么天荒夜谈,荒谬离奇到无以复加。
  十四岁的无妄境,怕不是在说些梦话?!
  薛定襄眸光闪烁,心念跳跃,刹那间出手如电,右手五指成鈎,恰如鹰爪般探出,直取宁离腕脉!劲风破空,半途却被一卷书册截住。宁离神色淡然,随手一拂,便卸去了他七分力道,余下三分,连击破书册也不能。
  ——嗤!
  薛定襄当即变招,指风有若琵琶轮扫,铮铮烈烈,却依旧被宁离轻描淡写化解。
  两人电光石火间过了十几招,他甚至不能沾到宁离衣袖,越是如此,薛定襄心中便越是骇然。
  不同于当初在山间别院时的那一次试探,薛定襄此刻并不曾压制自己修为,那是实打实的入微境界,可根本不能突破宁离的防守。
  初见之时,还只是观照。前些日子,金殿上众人比试之时,便已臻入通幽。而如今这才过了几天?竟然应对入微也游刃有余。
  这样的进境,堪称是一日千里,若传出去,只怕是举世哗然。
  他甚至不知道宁离的极限究竟在哪里,无论是怎样的进攻,都会被行云流水的挡下。明明那招式并不甚精妙、那身法并不甚迅捷、那劲气也并不甚雄浑,可薛定襄却捕捉不到一丝半点的破绽。
  他也曾与其他几位入微境切磋过,可从没有哪个令他感受如这般——
  如临深渊,浩瀚难测。
  彷佛逐日夸父,不知天之高,更不知虞渊之远。
  除非……他原本就是无妄!
  念头滑过,薛定襄心中大悚,仍是不可置信。崇文阁前劲风恣肆,交手之间右手臂膀隐隐作痛,昔日旧伤被牵动,薛定襄仿若未觉,真气纵横如汪洋,灌注于五指之间,霍然劈下。
  那一下简直有开碑裂石之劲,一旦被劈中,只怕是不死也伤。他正要看看宁离如何抵挡,却没想到宁离猝然翻手,书册横卷,那竖脊棱角处,不偏不倚,正正敲中了他虎口当中的劳宫xue。
  “呃……!”
  剧痛从虎口处连串炸开,钻心切骨,顺着腕络直窜肩胛。薛定襄蓦地踉跄数步,再难稳住身形,轰然一声,竟是跪倒在冰冷的地砖上!
  右手全然失去知觉,半边身体俱已麻痹,唯有左掌紧握成拳,勉励支撑不至狼狈倒下。
  视线尽头唯见一片银朱袍角,那颜色灼目得将要刺心。
  “薛统领。”他听到那少年世子开口,如覆严霜,“我是奉辰卫的人,还轮不到你武威卫来管罢?”
  薛定襄呼吸一窒。
  银朱袍角飘转,靴底叩过地砖的声响渐近。须臾,正正停在了他跟前。
  “至于药方……”那少年低眸,如映寒星,“陛下如何抉择,也容不得你干涉。”
  勉力抬头之际,只见一抹冷白萧肃。腰间玉佩螭龙垂首,恍若天子亲临。
  旧伤发作,喉间腥甜,薛定襄痛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反覆想着,原来那数下轻拂根本不是疏于反击,而是刻意要诱使自己旧伤发作。若自己灌注全身真气,便会如当下般经脉炸裂,寸寸剧痛……
  那一时竟然什么也做不得,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银朱袍角飘远,伴随着一道破空风声。
  。
  宁离大袖轻拂,衣袂翩然,身形飘然似孤云,从崇文馆栏杆处飞掠而下。
  他心情糟糕得很,走过几步,这才发觉,那卷镜照幽明也被自己带了出来。按理当是要把镜照幽明归还,崇文阁中的武学秘典,只许在阁中观阅,不许带出。
  但是薛定襄在阁中。他与这位武威卫大统领不睦,并不想回去再看薛定襄那张令他感到讨厌的脸。
  “宁离!”
  忽然间又听到人喊他。
  宁离侧眸,今儿个是什么好日子,一而再、再而三的遇见列位大统领?难不成这崇文阁,竟成了风水宝地?
  只是他却没有心情去问候寒暄。
  宁离道:“萧统领是来寻薛统领的吗?他就在崇文阁上,至于我还有事,便不奉陪了。”
  口中说话,脚下也没有停,步履快得像一阵风,半途却被玄色身影拦住。
  萧九龄沉声道:“我寻他做什么?我寻的便是你。”
  “是么?”宁离心中郁气未退,面无表情站在原处。他惯常是爱笑的,只是将那所有柔和的笑意都收敛后,竟有几分锐利迫人,像是一把淬了锋的剑,教冬日都为之一凛。
  萧九龄心中微微一惊,直觉崇文阁上应有变故。薛定襄先来一步,两人怕是起了龃龉。
  他道:“内侍说你在崇文阁,正巧我有话想问你。”
  斜飞的剑眉微微一扬,宁离语气很是冷淡:“如果萧统领也是要说些什么、陛下定不会选第二个方子的话,就不必让我听了。”
  他心知孙大夫开出的方子定然在这式干殿中过了遍,几位最信重的人说不得都已经知晓,各人心中各有筹谋。这不,薛定襄不就来朝他兴师问罪了吗?
  萧九龄听得一愣:“你是这么想的?”
  他见宁离双瞳幽幽的彷佛浪潮翻滚,又似有炽火要从暗潮中翻覆涌出,面上仍是冷的,只是那心中的情绪不知激荡到了何种地步……刹那间便意识到,阁上薛定襄定是疾声厉色,致使两人闹得不欢而散。
  想到这里,心中反而多了一分把握。
  萧九龄摇头道:“不,孙先生呈上的方子,我其实想劝陛下选第二张。”
  宁离些微错愕。
  他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从头到脚又看了萧九龄一遭,打量的功夫里或许是因着太过沉默,萧九龄便又重复了一次,神色肃然。
  宁离终于意识到,裴昭身边这两位大统领意见竟然不一致,面色终是稍稍缓了些:“为何?”
  萧九龄深吸一口气:“因为大雍可以没有绝世武功的帝王,但却绝不能没有了陛下。”
  。
  那话语简直是心惊肉跳,直教宁离定定的看着萧九龄,目光似疑惑,又似审视。
  萧九龄叹道:“你记得我与你讲过的、我家那个故事罢……唔,不记得也成,从前上皇在位,奸佞当道,乌烟瘴气,当时不知道有多乱。好容易陛下回京,这才勉强将乱象收拾了些许,百姓也难得过了些安生日子。只是江山社稷,要做长久之计,非一朝一夕可定。大雍是经不起风波与动荡了……”
  他沉默了一瞬,苦笑道:“我实在是不敢想,陛下如果出了事,这御座上又要坐上谁来?上皇?齐王?……总不能是魏王那个草包罢。”
  宁离轻轻一哂:“上皇怕是不舍得给魏王。”
  萧九龄点头,如今可不正是上皇,又阴有筹谋?
  他叹道:“若真如此,到时候天下只怕又要生乱……不怕你笑话,我从前其实根本也不敢想,只能自欺欺人陛下吉人天相、定然会逢凶化吉,但那时寻了多少杏林高手来,都没一个敢出手的,就只能这么一天天的拖下去。”
  宁离默然,此刻所听,并不出乎他意料,然而心中仍是微痛。
  “大夫只敢开平安方罢?”
  萧九龄满肚子苦水,一时也感慨:“可不是么?宫外的那些个大夫,也请陛下隐瞒身份去看了数次。有的瞧出来是富贵人家,便也如太医一般花团锦簇说着,不温不火的方子开着。还有的一些,你是不知道,嘴巴里呛出来的话有多难听……”便只差说病人死到临头,快些备下棺材板儿了。
  “今年冬,着实是难熬。”萧九龄叹长叹,想再说一番,陛下真气反噬之时,便是最猛烈的毒物都快要失效,陡然又想起,正是眼前这位将黄泉竭与镜照幽明皆压下去的。
  于是他眼里便生出些亮光:“还好陛下承天之佑,得你在建邺,又请来了药王。”都道孙妙应采药跌下悬崖,没想到竟然峰回路转,这何尝不是老天给出的一线生机?
  那方子他瞧过,一味附子便使人胆颤心惊,回阳救逆,药性峻猛。置之死地而后生,一眼便可知的凶险,但总好过真气阴诡缠身、反覆发作。
  若能药到病除,何尝不是一张救人性命的良方?
  萧九龄注目着宁离,万分恳切道:“宁世子,陛下无论如何也不能出事。”
  他换了称呼,不再是“宁离”,而是“宁世子”。
  这一声,并非以萧九龄的身份,而是以奉辰卫统领、朝廷重臣之身份说话,恳请沙州宁王府的继承人,救那九重阙中的君王。
  或许是他少年逢难、家破人亡、颠沛流离,于是更不愿再看那昏庸当道黑暗景象。只想要这江山得逢明主,四海安定,社稷清明。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