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4章

  这样,修为便能自然而然的提升?
  裴昭轻吁了口气,心道这话说出去,不知会惹得多少武者羡慕嫉恨。
  。
  白帝城中,夏夜凉爽,一身细布葛衣的城主坐在黄桷树下,摇椅吱吱呀呀,竹扇也晃晃悠悠,他一手拎起石板上的酒葫芦,一边对着小弟子说话。
  而那时他的小弟子刚劈了细竹丝,正打了井水,把那粗细均匀的竹丝往里边儿泡。
  宁离禁不住露出个淘气笑容:“我和师父说,本来就是这样的呀?我吃一口饭,喝一盅酒,编一只蜻蜓,采一篓野果……那修为不就自然而然升了吗?”
  裴昭笑了,看他一眼,只道:“刁滑!”
  宁离顿时不依了:“你怎么胳膊肘往外拐,也说我刁滑啊!师父说我孺子不可教,朽木不可雕,抄着他的竹扇就要来敲我。我岂是会被他敲到的?直接朝他躺椅前面泼一滩水,教他起来也要慢几分。”
  想那厉观澜拿着竹扇,追着宁离满院子跑,裴昭面色微微古怪,那场面,无论如何都滑稽得很呢。
  “那你被打了几下?”
  “两下。其中有一下是我让他的!师父要去打大师兄,我总不能让大师兄代我受罚罢!”
  裴昭:“不错。”没想到这小郎君还甚是有义气。
  下一刻,便见宁离嘿嘿笑了声:“当晚我就报了仇。井里养了条[鱼骨][huá]鱼是师父前些天钓的,准备薄切了做鱼脍。我悄悄的给他加了一些茱萸酱,又在橙丝中混了一点橘络。”
  裴昭失笑:“你个淘气鬼。”
  茱萸酱味道十分辛辣,而那橘络又苦得不行。[鱼骨]鱼肉质晶莹绵密,做鱼脍正是要尝舌尖那一点儿鲜甜滑嫩。若是蘸了这特制的酱料,一口下去,想必滋味刺激销魂得很。
  宁离哼 道:“我都答应他重修了,他吃一口鱼片又怎么了,反正也就吃了那一口。”
  ……怕也正是为了小弟子消气,吃的那一口。
  否则厉观澜何等境界,岂会连茱萸酱与橘络都辨不出来?
  裴昭莞尔道:“所以他替你压了修为?”
  宁离点头:“是呀!我先回沙州见了阿耶,又走水路来了建邺。”
  而这小郎君一路游山玩水,浑然不在意朝廷的旨意,就那么拖拖沓沓一路游赏,将将好便在冬至那日,到了滁水畔的河滩上。
  裴昭凝声:“但你压了修为,不怕出现些意外状况么?”
  “有什么意外的?不会有人不长眼来打劫宁王府的车队罢!”眼见裴昭神情不赞同,连忙道,“忘啦,我来之前先给自己画了三道剑符。”
  。
  宁离说得轻快,竹筒倒豆子一般,把自己离开夔州后的事情说了个一干二净,只因为他心中还存了一桩极为重要的事情。
  于是那轻快也散了去。
  宁离低声道:“所以孙先生给出的两个方子,你要选哪一个?”
  竹林小筑中,医者的问话犹在耳边。
  是要将余毒都拔出,还是要与常人无碍,还是要继续习武?
  裴昭问代价是什么。
  孙妙应给出了两个药方。
  一个方子保守,能解干净黄泉竭的毒,但却管不了镜照幽明的反噬,解毒之后,仍要受这阴诡奇功之苦。经脉有损,无可逆转,长此以往,只怕会在寿命上有妨碍。
  另一个方子是一剂猛药,解开黄泉竭的同时,还能不受功法的反噬。那却是要让裴昭直接废了这门武功,从此再无半点真气内力,与寻常人无异。散去功法后细细调养,未尝不能活到常人命数。
  二者不可得兼。
  裴昭凝望着他:“宁宁希望我怎么选?”
  。
  崇文阁。
  宁离袍袖生风,快步上了三楼,他嘴唇紧绷如刃,一副心事重重。
  守卫在此的奉辰卫不敢拦他,教他一路畅通无阻,又取下了那一卷镜照幽明。
  这一门功法,原本就是饮鸩止渴,修为每提升一分,反噬就会更重一分。兼之裴昭还从娘胎中带出了黄泉竭的毒,那毒性更是跟随功法反噬,一重一重侵入心脉。发作之时,浑身冰寒,犹如虫蚁噬|咬,又若万箭穿心,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而一旦修为到了最盛时,反噬再难压制,将会迎来的下场……
  只看那修习邪功、七窍流血的时宴暮,难道还不明白吗?
  宁离心乱如麻。
  这镜照幽明,他读来读去,都觉得是那丹抄残卷的进阶,只不过更高深、更晦涩一些。
  裴氏皇族留下这一卷神通,难道就只是想要后人的命吗?告诫那些急于求成、贪图蝇利的后辈,心生邪念,误入歧途,便只有落得反噬而亡的下场吗?
  宁离仔细回忆,竟然想不起来哪一个,曾修了这功法,能有善终。
  因为从前并无人修成。
  他抓着那经卷,手中不知不觉用力,周身真气激荡。忽然间,心中生出个念头。
  一幽一明,二者相对。镜照幽明,照的究竟是幽,还是明?
  可在他看来,那所照的,根本就是黄泉幽冥。一旦修习这功法,便是把自己往着断头路上逼,哪还有半分明亮未来可言。
  便当真不能再选一条路吗?
  便当真没有别的法子了吗?
  他问裴昭要选哪一个,可这两个药方,无论哪个,都是摧人心肝。
  。
  宁离这般想着,眉目间渐渐生出了几分郁气,他攥着那卷镜照幽明,指节微微泛白。
  他心道,孙大夫到底是不曾习武,虽然救死扶伤,悬壶济世,但是对武道化境能做到何种地步,还是不够了解。
  如何教一介凡人踏入道途?
  于旁人难比登天,可若于无妄境而言,不过是要付出一番代价。
  若当真到了那个地步,大不了……
  “宁离!”
  是谁一声断喝,洪钟一般震入他耳中。
  思绪被打断,宁离豁然回首,便见着薛定襄神色沉沉,不知何时来到崇文阁外。武威卫大统领两道剑眉拧做川字,是风雨欲来的架势。
  “我不知道你与陛下怎么说的,但我告诉你,陛下绝不可能选第二个。”
  以裴昭骄傲的性情,断不会容许废掉辛苦多年才修来的真气,即便那样于他的寿命有益。
  薛定襄冷然道:“若是有人与你说,保全性命的代价是失去所有修为,从此变成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人,连剑都拿不起,甚至更加柔弱,难道你能接受……你想说什么?难道想哄我没那么糟糕?那种废去修为的人,我却是见过的!一个个从意气风发到萎靡颓然,那救的不是他们的命,诛的却是他们的心!”
  诛心呐!
  何尝又不是诛宁离的心。
  宁离像是被重重敲了一记,面色近乎发白:“但若只是解毒,那是治标不治本,还要受功法反噬,怕也……年寿不永。”
  薛定襄冷冷道:“我只知道,若不是靠着镜照幽明,你根本不可能见到如今的陛下。”
  过往豺狼环伺,险境环生,难道又还能去怪裴昭,不知珍重自己?
  宁离被哽得说不出话。
  他果然与这位大统领天生不和。
  但更要谢谢薛定襄,彻底将他点醒。
  如何救人,孙大夫曾提出了三条路,但给出的却只有两个方子,所剩下的那一个,是什么?
  老先生不可能拟不出来。
  只是把那条路藏了,能够醒悟的,唯有他。
  生死皆系于他手。
  宁离眼眸亮得异常,言语却极简短:“若我有办法让他重入道途呢?”
  薛定襄一声冷笑:“好,你说是什么办法?”
  宁离漠然道:“醍醐灌顶。”
  。
  话语既落,三层崇文阁,风声悄寂。
  薛定襄瞳孔骤缩,心脏彷佛被扎了一下,旋即怒意更重:“陛下年过弱冠,根骨经脉已定,早不是孩童启蒙入道年纪。你在说什么笑话?醍醐灌顶,怕是对修为大损。我知晓你出身白帝城,难道你能劝得动你师父……”
  说到此时,心中竟然一阵意动。
  “不用请我师父。”宁离截断了他的话。
  他的双眸亮的出奇,漆黑瞳孔中,彷佛有两团火焰在燃烧。那跃动的火苗彷佛携裹万千金焰,炽烈温度要将周身万物都焚烧殆尽。
  仿若耀灵当空,薛定襄一时间竟不能直视,他蓦地闭眼,惊觉被刺出两行泪来。
  那一瞬时,一个可怕的猜想在脑海中炸开,足可以教人惊骇欲绝。他不由自主看向宁离,却为周身光芒所刺,不受控的退了一步,重重撞上朱漆廊柱。
  许久,薛定襄涩然道:“若‘东君’愿意出手,自然可替陛下醍醐灌顶。”
  第101章 附子 朱弦琴断,孤雁难飞
  101.
  今时今日,却教人不禁忆起当时在别院中的一番谈话,那时他与裴昭谈论的中心,正是此刻殿阁深处眉目冷然的少年郎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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