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3章
宁离过去的时候,就见李奉御与孙妙应,两个白发苍苍的大夫,都在案前,正围绕着脉案与药方争辩。
说是争辩,倒也不是很贴切,更准确一点,是孙妙应说,李奉御听,那场面倒像是老师在教导学生,李奉御时不时点头,又问上两句,那目光中时而疑惑,时而又是恍然,瞧着简直是久旱逢甘霖。
两人叽里呱啦的念着术语,越发的深入,宁离初时还能勉强听懂些词汇,再往后,就是全然不明白了。他摇了摇头,也不打扰,悄悄地走出偏殿。
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那一次看不懂时,他就已经不强迫自己了。
他不必强行去听,只等着被吩咐,该做些什么就好。
。
当晚便有了章程。
式干殿中,孙妙应神情肃然:“若要解毒,需要双管齐下,外施以灵药,内加以真气。一旦开始,便不能中断。陛下|身上这毒,经年累月,已经深入骨髓。若是半途而废,只会毒发攻心,死得更快。”
张鹤邻侍立在旁,紧张得很:“这成功率究竟有几成?您可否给个准话?”
孙妙应瞥了一眼宁离:“老头子勉力而为罢了。”
裴昭若要所思:“是要武者坐镇的罢?”
孙妙应点头:“自然要绝顶强者坐镇。否则这‘镜照幽明’反噬,谁又能扛得住?一旦疏忽,毒性反噬入心,嘿……”
他笑了一声,意思不言而明。
“这两个法子,究竟怎么选,还是陛下自己做主罢!若选定了,便来告诉老头子。”
他施施然的出了去,浑然不知,里边人被他搅动的那一腔心绪。
式干殿中,便只剩得两人。
宁离握着裴昭的手,安慰道:“别慌,孙大夫不是那种庸医,若是救不了,便会直说的。既然接了手,那便是心中有数。”
裴昭凝望着他,低声道:“自从前日害怕后,我便不曾再惧。宁宁已经将人请来,我难道还要做那犹豫胆怯之人?”
只是那绝顶强者……
。
无人之时,裴昭走进偏殿,外间所有人都被屏退。他道:“老先生给出的这两个法子,都要内佐以真气,却不知是否有人选?”
孙妙应反问道:“你难道不知?”
裴昭心中隆隆直跳,他正是知晓,也因为此,宁愿是不知!
他声音说不得有些嘶哑:“朕身旁正有两位‘入微’境高手,俱是修为深厚,忠心耿耿。”
孙妙应一声嗤笑,知晓他说的是哪两人:“区区‘入微’境界,如何能算绝顶高手?”那言语轻忽,说不得教人生怒。可孙妙应像是半点也不在意,彷佛只说了一个再寻常不过的事实:“他们究竟能不能,陛下心中难道不明白?”
若是萧九龄、薛定襄当真是绝顶高手,又何以拖至今日?
可若连他二人都够不得,那还有何人,竟可以视“入微”境不过区区。
裴昭失神:“宁宁……”
孙妙应见他这情状,终于解释道:“陛下如今是‘入微’境,请旁的‘入微’,又有什么用?其实这解毒种种,最为关键的一桩,便是‘无妄’境大宗师。若是不想要阿离插手,那陛下想请谁?”
裴昭默然不语,那神情在天光中明灭。
孙妙应也不看他:“何况阿离眼巴巴的把老头子找来,不就为了你这一身的病吗?他看着软和,实则倔强得很。眼下他就在这里,陛下能劝得动他换人?”
嘿,就算想换,那又能换谁?
总不能再去请厉观澜罢!
。
那言辞句句随意,可里间透露出的消息,却是字字惊心。平地炸起波澜,只搅得人心旌动摇、心神大乱。
滁水河畔,慨然击退了解支林;净居寺中,随意赠与一张剑符;式干殿中,说观照境不足以封xue,想要通幽,便轻而易举晋入通幽……
一件件,一桩桩,蛛丝马迹,早有端倪。
裴昭恍然,略一定神,心中喟叹。也是,若早至无妄,登临大宗师境界,自然可以轻车熟路,重返通幽。
他终于明白,自己生出的那点恍惚异样,源于何处。
只是……
裴昭低声道:“若是为我解毒,他身体可会有损……我瞧着他,如今还是‘通幽’,并不是‘无妄’境界。”
何况,便当真是无妄境,难道便不会折损修为吗?
孙妙应颇有些意外的打量他一眼,似乎没想到,得知自己沉疴有救,他担心的竟还是是否会伤到宁离。
他道:“那便不是陛下该操心的事情了。”
眼见裴昭眉宇间似有不豫,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孙妙应心中哼了声,到底还是有几分满意,终于道:“老头子虽然不懂武道,但是也听到过些说法,能伤着无妄境的,只有无妄境自己。”
外间忽然响起了脚步声。
两人默契住口,心下都明白,外间有侍卫守着,能够毫无阻碍过来的,再无他人。
“行之?”探过来的果然是宁离,他手中拎了一只竹筒,笑吟吟道,“我摘了些竹露,你要不要尝尝?”
孙妙应一捋白须,痛心疾首:“唉,男大不中留啊!”
宁离:“……”
宁离连忙抬手,原来那竹筒是一串系着的,有好几只,只是方才挡住了不曾看见。他立刻递过去,讨好道:“我怎么会忘记您呢?”
孙妙应哼哼了一声,自己出去,把这书房留给两人。
宁离兴高采烈坐过去,却见裴昭似乎有些神思不定,不禁问道:“你怎么了,看著有些恍惚?”
裴昭回神,注目他莹然双眸,不觉浅笑:“无事,我只是想起了一句诗。”
“什么诗?”
“东君欲报春消息,便遣梅花次第开。[1]”
第100章 茱萸酱鱼脍 何尝又不是诛宁离的心
100.
裴昭笑意清浅,只凝望着怀中,小郎君雪玉雕琢的眉眼。
却见得宁离微微歪头:“……你想吃梅花糕了?”
裴昭失笑。
他谈诗,宁离谈吃,这当真是把“不通文墨”四字,给贯彻了到底。
顿时间想起了别院中又相逢时,宁离问他的话,一时叹道:“这一句,倒勉强能算是我做的。”
宁离似懂非懂:“喔!”
裴昭也不指望他能够想起,初初时相遇,那浓墨重彩是与他的,或许并不在宁离的记忆里描抹。
宁离一拍手:“我明白啦,待会儿我便赠你一枝春。”
他奇异的在这一处懂了,原来那日梅林簌簌,铭记下了同一段天光。
裴昭笑道:“好,那便等着你摘来,与你做梅花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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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露清淡,其实没有什么滋味,裴昭倒是不曾知晓,宁离也会做这风雅之事。他稍稍尝了一口,心中想的却是另外一桩。先前问过孙妙应,终究是雾里探花,算不得真切。
可若是要问宁离……
这小郎君,也从不曾与他说过罢。细思来,从头到尾,都只提过出身白帝城那一件事。
裴昭思索一阵,眼前忽然光影朦胧,原来是一只手探上,轻轻触在他的眉心,似乎想要抚平那些皱痕。些微怔愣间,恰若星垂平野,月照大江,豁然开朗。
何必旁敲侧击?
当下出声问道:“宁宁,你的修为为何还只是‘通幽’?”
果然,宁离随口便答:“师父说我根基不稳,要我把境界压下,再重修一次。”
……怎么会根基不稳?
那念头方起,裴昭便是一怔,案前曾读过的战报又浮现眼前,他低声道:“你入‘无妄’的时候,只有十四岁罢。”
宁离摇头:“错了!那会儿还没到我生辰!”
是了,裴昭恍然。
元熙十四年夏,自己星夜疾行自幽州返回,入京逼宫。同年西蕃陈兵边境,战报传来时,确然不到七月廿六,那时还只是五月末。
原来还要更早。
裴昭道:“难怪你师父怕你根基不稳。”
少年无妄,何等惊世骇俗,而若教世人知晓宁离当时年纪,只怕无一人敢相信。天下五位无妄,裴昭不曾听说过有哪位破境是在弱冠之前。
难怪厉观澜说,宁离天资绝伦,是他平生见过唯一一人。
便是裴昭此刻听着,都觉得是在梦里。
他抬手握住了宁离的手腕,指下腕骨小巧,不过一握,竟然能悉数拢住。少年正在他怀中,是那种修长合度的身形,柔韧有力,但如今都还不及他高,如果换了三年前,只怕身量会更小。
“你那时候……能担得起无妄修为么?”疑问不觉便出了口。
“为什么当不起?”宁离顿时撇嘴,好生怏怏,“你也和师父一样,他觉得我修为增长太快,不是一件好事。”
“所以他压了你的修为?”
宁离“唔”了一声:“师父要我重新体会修行路上的每一个境界,他说修习之道,各人不同,不必拘泥于那些条框桎梏。至于我,他要我听一朵花开,一场雨,一阵风,看一次日升,一次月落。总之要教我在万物四时中重新滚一遭,至于境界,那上面的风景已经看过了,又跑不了。”